在波蘭,我切身體會了「被消失的台灣」

作者/獨立評論 文/楊慈慧

3月初,因學校寄來的通知,我申請了「108年波蘭語暑期獎學金計畫」,並且幸運獲選,未諳波蘭語的我踏上了這趟旅程。

這筆獎學金是由NAWA(波蘭政府所設立負責學術交換之機構)提供,包含了學員營期間的食宿與課程費用,課程內容則包括語言、學術講座及文化活動。我被分配到波蘭南部的西里西亞大學(Uniwersytet Śląski),在波捷邊境的切申(Cieszyn)校區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暑期課程。總共有約220名、超過25個國家的學生一起參與,學生來源除了NAWA的計畫,還有來自Erasmus或是校方自行簽訂的交流協議。

第一次走進學校會議廳時,裡頭各國旗海飄揚,我很開心也看見了台灣的國旗,當時還覺得教育跟政治毫無關聯,就算有高達30多位自費參加該校交流的中國同學,似乎也不必操心太多。想不到,接下來公布的分級測驗名單,我們的國籍已經從先前使用的「台灣」變成了「中國(台灣)」。我跟幾個台灣同學不約而同地拿筆畫掉了上頭的中國。

[圖1]原本在開幕式時,後排掛著我們的國旗,就在印尼國旗旁邊。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1]原本在開幕式時,後排掛著我們的國旗,就在印尼國旗旁邊。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開幕式時,主辦單位貼心地提供了同步口譯機,不過當主持人開始按照字母順序介紹學員的國家時,已經沒有英文口譯。雖然是全波蘭文介紹,但我們可以非常確定校方在介紹中國的時候,一起歡迎了「台灣」。我們等啊等,終於等到了字母T,然而台灣的投影片卻被直接跳過了。直到典禮結束,「台灣」都沒有再出現過,也沒有任何一個台灣學生起立接受歡迎。

學校在8月中安排了「國家日」(National Day)的活動,希望學生展現自己國家的文化與特色,並在市中心的廣場上表演歌舞。中國同學透過校方詢問是否一起表演?我們理所當然拒絕。我們打算要唱台語歌、準備珍奶給觀眾品嚐,這些東西都是台灣獨有的,我們為什麼要一起表演呢?隨即,中國同學又要求在我們後面表演。只是面對這樣刻意的要求,我們哪敢答應?

隔天,掛在會議廳裡的台灣國旗就被撤掉了。

▎被撤掉的國旗、被消音的台灣

我們向學校抗議,校方表示是因為我們跟中國在準備表演上有「衝突」(問題是我們從頭到尾做的只有合理的拒絕,且從未跟中國學生直接接觸),根據「外交」與「國際法」,把我們的國旗撤掉。根據其他同學打聽到的消息,是中國的帶隊老師數度向校方反應,並且致電中國大使館,大使館再向學校施壓。經過我們一再抗議,學校才決議把所有的旗幟都撤掉。

[圖2]在「衝突」發生後,台灣的旗子就被消失了!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2]在「衝突」發生後,台灣的旗子就被消失了!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事情發展到這,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畢竟主辦的NAWA從頭到尾都沒使用「中國台灣」。我連忙詢問7月在哥白尼大學(Uniwersytet Mikołaja Kopernika)參加同樣計畫的學姐,她驚訝地跟我表示,在哥白尼大學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台灣就是台灣,國旗始終飄揚,國家日也是分開表演。

接著,校方找來台灣與中國的學生,宣布他們的決議。大意是波蘭雖然跟「台北」有教育與文化上的交流,但目前並不承認台灣是獨立的國家,所以台灣不可以在國家日的時候拿國旗。表演則是要以城市為單位,從北京開始,最後是台北。當場,我們詢問當天是否可以拿校旗或地區旗,獲得了否定的答案。會議的最後,一個中國學生站了起來,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詢問負責人是否會稱呼我們為Province of China,接連以Yes or No? Tak? Nie? (波蘭語的是、否)逼問負責人。負責人只表示他不能決定,會議在就在爭執中結束。由於這晚的衝突,我們看情勢不大對,決定寄信給台灣駐波蘭代表處說明情況。

隔天前往詢問負責人表演形式時,數次碰壁,工作人員只推說負責人忙。直到第四次我們口氣變得強硬,才讓我們見負責人一下。沒想到負責人劈頭就要我們交出聯絡代表處的人,不然不跟我們談。我們只能一味裝傻表示不知情,這次不了了之。

隔天,再度與負責人碰面時,他又重申一次自己不是政治人物、不處理政治問題等官腔說法,儘管他的所作所為都沾滿了政治氣息。負責人表示,台灣和中國的學生將以參加者所屬大學的城市為單位,剛好我們7個台灣同學都就讀位在台北的大學,所以我們會被稱為「台北」。後來,我們再度詢問是否會在中國前後表演時,負責人居然直接表示:「我們在亞洲旅行都是在城市間穿梭,這樣很有邏輯,像我會先去台北,再去北京、重慶、廣東等地。」不過因為我們強力表達不滿,負責人又要我們等個兩天,說會有新決策。

兩天後,負責人僅簡短表示所有的學生都會用大學所在地的城市名稱來稱呼,不會把台灣跟中國排在一起。國家日將改名為「文化與傳統日」,並且取消原本要在遊行拿國旗的計畫,全面改成拿暑期學校的旗子。這樣的結論看似達到雙邊的訴求,我們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絕參與。不過實際上並沒有任何台灣以外的學生被通知,依然有「熱心的」中國學生來問是否要給台北多一點表演時間;表演當天許多國家依然拿出國旗,或披或揮。

▎當「台灣的自由」成了敏感詞

在準備表演上,我們也處處被針對。例如校方在彩排時,突然要求我們再表演一次,並在這次偷偷錄音,因為他們在〈島嶼天光〉的最後一句歌詞「勇敢的台灣人(ióng-kám ê Tâi-uân-lâng)」裡面聽出了「台灣」,深怕我們在唱「台灣獨立」或「台灣不屬於中國」。我真的覺得不舒服到極點,為什麼永遠都只針對台灣人?許多國家也都用母語表演,明顯也提到了國家名稱,他們卻都不在意。如果真的如校方所言不碰政治,又為何要在強調是文化的活動上如此敏感呢?我直接詢問負責我們表演的工作人員,然而對方只是開始裝可憐,表示沒有要阻止我們表演,只是想知道歌詞的意思。

每個國家的同學都會在表演前用波蘭文介紹自己的國家,並解釋歌舞表演的意義,然而經過這陣子的針對,台灣學生已經很清楚若事先知會學校,致詞稿肯定會被嚴格審查。我們不想放棄自己的話語權,因此決定表演當天再告知。想不到,工作人員就以未事先告知為由,規定我們只能唱歌跳舞、不能講話,還恐嚇一旦在台上說話,就要直接把我們趕下台。直到同學質疑校方從來沒有規定不能微調表演內容後,工作人員才接著詢問我們的致詞內容。聽到其中一句「接下來的歌曲代表了台灣的自由」時,他直接變臉、斷然拒絕,追問原因,只獲得一句「你知道的」。

去詢問的同學當場開嗆,因為我們明明沒有提到國家,只是介紹歌曲,為什麼不能說?最後可能因為台灣駐波蘭代表處在場,校方較高層的人員才來緩頰,表示從來都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在台上講話,我們可以跟其他國家一樣介紹自己,沒有人能中斷我們的演出。

雖然獲得不會讓台灣在中國前後表演的承諾,我們還是非常擔心對方出爾反爾,因為校方始終不公告表演順序,直到上台表演前一小時我們才終於從代表處那邊問到了上場序。完成表演的那刻,心中滿是感動,總覺得先前的爭取都有意義了,一切否極泰來。然而,在中國學生上台表演時,我們發現舞台旁的大螢幕上的地圖投影片上出現了6個城市──瀋陽、大連、北京、西安、廣東、台北。我們立刻拍照,並且上網回看直播,這才發現在我們上台時,校方根本沒有提供地圖投影片介紹台北,所有的畫面都是舞台上的實況。然而,也只有台灣上台時沒有地圖,其他國家上台時,都會有投影片顯示出參與者大學的所在地。

我們努力爭取,讓自己不用跟中國學生一起合唱我和我的祖國,想不到還是在這種地方被陰了。現在,距離台灣8770公里以外、對台灣幾乎一無所知的切申(Cieszyn)居民,都認為這6個城市是來自同一個國家了。

[圖3]在表演會上,台北被與數個中國城市放在一起。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3]在表演會上,台北被與數個中國城市放在一起。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連證書上的國籍都被拿掉

表演前,我們各種戰戰兢兢,深怕表演內容外洩而再度被中國阻撓,我們開始對許多事物起疑,我們開始不相信學校,把我們備著要用的國旗在房間裡藏好,並開始提防著幾個特別親近我們的中國同學。我們自嘲似乎時光倒退回到了保密防諜的時期,然而一些跡象又讓我們不得不如此神經緊張。畢竟在雙方鬧僵的時候,還能來去自如跟我們說自己喜歡蔡英文的中國同學,真有點奇怪。也好在我們想到要聯絡代表處,如果代表處沒有派人下來,我們是不是就會直接被安排在中國後面了呢?全部的國家只有中國有攤位,而除了旗袍走秀、書法展示以外,中國學生演唱「我和我的祖國」,難道就不政治嗎?

當然還是有不少溫暖的事情,來自馬來西亞、捷克、保加利亞、白俄羅斯的同學貼著我們自製的台灣,馬來西亞與捷克的同學更和我們一起上台表演。唱完〈島嶼天光〉後,還有來自愛沙尼亞的同學跑來告訴我們,雖然他不知道也聽不懂這首歌,但他知道我們想表達什麼,因為愛沙尼亞跟台灣一樣都是大國旁的小國家,他非常明白被大國欺負的感覺。

所有人都以為這些風波會隨著國家日結束而落幕,結果因為有人在回饋單上提及國家日的爭議,希望校方可以公平一點,負責人便公開在閉幕式上表示他們不碰政治,不討論中國與台灣島(China and the island of Taiwan)的問題,如果要討論,應該要去聯合國的組織、波蘭國會等地,他們只教波蘭語。只要詢問其他學生就知道,學校並不會因為國籍不同就給予不公平的對待。台灣學生不該忽略老師們認真的教學,而因為政治問題在回饋單上寫下「惡毒」的話。應該學習這些老師以及在座的其他學生,擁有開放的心胸與正向的人生態度。

我們錯愕面對突如其來的指責,最後還發現,只有台灣人的證書上沒有國籍,取而代之的是學校名稱。我們一個個都成了出生在大學裡的人了,真是公平。一路走來,其實只要我們一念之差,覺得忍一時風平浪靜,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從來沒有想過,在波蘭這樣「自由民主」的歐盟國家,我們仍必須被允許上台表演,必須被審視歌詞內容,最後很勉強被允許在台上說話,我們差點連說自己來自台灣的資格都沒有。最後我們在閉幕式上被當眾洗臉,獲得了沒有國籍的特製證書。直到最後的最後,我們依然不被允許擁有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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