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邊的所在找到勇氣

白色的意象,是令人心生慰藉的希望,還是墮入無助的絕望?來自極地的浪漫幻想到底都是怎樣的以訛傳訛?關於勇往直前的冒險,關於永凍無菌的極端氣候,關於沒有北極熊也很少看到企鵝的笑話……真正走過一遭的人,到底都在想什麼?

就像世間事永遠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樣,南極也是,去過一趟南極的人,內心所想的也是。也許他們在去南極之前就是。但去過了之後,內心多了、或少了一點什麼。

看過《無邊》,我想到《水蜜桃阿嬤》。楊力州的作品,看到的永遠都不是表面,無論是壯闊的南極,還是悠然的新竹尖石山區。他總是帶你去到更遠的地方,直達內心深處,但那樣的深處,常常令人不忍直視。

2007年,楊力州聚焦海拔1500公尺的高山,因為兒子跟媳婦相繼離世,水蜜桃阿嬤獨力撫養7名孫子,那次楊力州在片中首次提到外婆久病厭世的事,令人心頭糾結,可惜後來遭到攻擊,認為汙名化原住民部落,讓影片意外失焦,原本期待喚起人們關懷弱勢族群、心理疾病與隔代教養問題的用心遭到曲解。

2018年,楊力州跟著橘子基金會創辦人劉柏園、藝人宥勝、極地馬拉松運動員陳彥博、大夢青年林語萱、吳昇儒等一行人前往南極,挑戰1911年第一支走到南極點的隊伍所走的路線,艱苦克難的行程,整整耗時48天。

出發前,每個人都先把遺書寫好,楊力州說,上一次寫遺書是去北極,這次是第二次。太太是支持的,認為他在創作上需要一場壯遊,但父母是猶豫的,擔心他的身心狀況無法負荷。

楊力州自己有心血管方面的問題,他的醫生比他還恐慌,特別為他準備舌下含錠(硝化甘油),叫他遇有突發狀況時趕快含一顆,「我問他含一顆可以撐多久?他說大概15到30分鐘。那這段時間要幹嘛?他說趕快送醫院啊!」

但醫生不知道,醫院在南極是不存在的。

楊力州說,在南極,你的手只要曝露在空氣中超過1分鐘就會感覺到刺痛,如果痛到無感就很危險,因為那代表末稍組織可能壞死,組織壞死就要截肢。

也因此,所有參加這次遠征的團員都必須學會如何護理自己的傷口,因為在零下幾十度的環境下,皮膚一不小心便撕裂傷;為了保暖,手上得戴著3、4層手套,每個人都變成圓滾滾的多啦A夢。結果攝影師為了設定機器,硬是脫掉手套接觸,結果皮膚凍在機器上,造成傷口……

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活命而存在。48天,如夢一場。

楊力州說,害怕是有的,恐慌是有的,但48天沒有手機、對外失聯的體驗,卻讓他意外找到自我,後來竟覺得南極好適合修行。回到台灣,他每天讀《金剛經》,他說,經文一開始,佛陀每天做的事就是好好穿衣服,好好吃飯、好好走路,「在南極就是這樣,每天好好吃飯、好好走路,勝過一切。」

回台之後,沉澱數年,楊力州端出《無邊》。像是一首漫長的影像詩,他用鏡頭忠實記錄極地嚴酷的氣候,蒼茫無邊的景觀,以及團隊人員命懸一線的無助感,加上百年前探險隊成員的日記以詭異的聲調朗誦呈現,使觀者跟著進入冥想狀態,隨著導演的鏡頭進行無邊無際的生命探索旅程。

既是對生命的探問,既是對生死的追索,自然避不掉他的人生課題:外婆為什麼要輕生?媽媽受得了嗎?我又在想什麼?我的孩子會遇到這樣的事嗎?

南極並不浪漫,冒險有時等於自殺,但路擺在眼前,走是不走?放棄是更困難的決定。影片中,宥勝在行程一開始就說要放棄了,但觀眾笑不出來,換做是你,你不會更勇敢,你無法做更好的決定。零下40度是什麼概念?長達48天走在海拔3000公尺的冰原上又是什麼概念?他們曾經離死亡這麼近。

片中,楊力州再提外婆的事。來到南方極地,與死亡如此靠近,他對死亡的面貌沒有變得更清楚,對於人類何以求生、何以求死的意志也沒有答案,卻更心疼母親當年面對至親過世的內心煎熬,以及擔心「自殺遺族」的因子是否影響自己的下一代。

他該如何教導自己的孩子珍惜生命、熱愛生命?在片中,楊力州告訴小兒子,「不管怎樣,你要記住,你永遠最愛的是你自己!」兒子回答他:「知道。」

在跌跌撞撞的人生路上,我們聽多了「加油喔」、「事情會過去的」、「你一定可以辦到」等等加油打氣的話,有時令人熱血沸騰,有時令人不知所措,因為過來人知道,無助的時刻,不管四周圍是一片黑還是一片白,不管是驚濤駭浪還是一片死寂,這條路,你終究得一個人走。

然後你知道,你從來都不夠勇敢,因為看似一堆人在支持著你,而其實四周白茫茫或黑漆漆一片的感覺最可怕,你吸不到氧氣,你無端感到恐慌,你無緣無故想流淚……

楊力州拍出那樣的南極。

人生是一連串的詰問,如同觀影時許多人總是疑惑,貫穿全片的鬼魂之聲是怎麼來的?說的又是什麼語言?這我得賣個關子,讓影片來告訴你,但這個隱喻太好了,不知終點在哪裡的初代冒險家,他們靠什麼活下去?不是聖經,不是護身符,不是什麼高級營養品,而是不斷與自己說話,不斷寫下自己的心路,以及,懷著對家人的思念。

勇敢的力州,為孤獨的現代人,找到活下去的勇氣與答案。

無邊從來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跟自己說話、對話都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