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沙拉清涼帖

這個夏天真熱，熱到常覺得自己像個烤番薯。

尤其大暑那天，上午十時，只不過拎著從市場買來的雞蛋、綠豆與小黃瓜，沒提什麼重物，且一路撐著傘遮陽，豆大的汗珠竟自額頭／耳際／頸背汨汨淌出，那時距太陽火力全開、日正當中還有兩個小時耶。

在蒸騰的熱氣裡，在彷彿看見海市蜃樓的幻覺中，揮汗回到家，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西裝筆挺的氣象主播正在雲圖上比畫：「受太平洋副熱帶高壓、大西洋高壓、伊朗高壓持續增強影響，今起一連四天，台灣將會非常熱，像熱騰騰的鍋蓋籠罩上空那麼熱。」按個鍵把雲圖換成溫度圖，氣象主播繼續表示：「凶猛的熱浪在北半球各地發威肆虐，台灣的氣溫勢必再推高，花東縱谷有升至42℃的機率，大台北也有挑戰40℃的可能。」

「不愧是大暑啊。」聽完氣象報告，跟神準的老祖宗按個讚之後，心想孫子兵法言「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史詩級大暑可不能輕忽，遂步向書桌，從抽屜取出筆記本，翻至內頁，振筆疾書，擬定了一套抗暑飲食作戰計畫。

作戰計畫？有這麼嚴重？管它氣溫飆多高，只要冷氣一開，窩在冷氣房，再熱也不怕。話是沒錯，但十年前，我決定過起減少欲望、不浪費資源的「自願性簡單生活」（voluntary simplicity），已將冷氣機封存，不再開冷氣了。

是說，這十年來的夏天，妳都在沒有冷氣的狀態下生活？正解，我這個人沒別的本事，就是能忍。佛家說，忍有兩種，一是「生忍」（忍耐不順心的人事），一是「法忍」（忍耐生存環境的寒熱、風雨、飢渴），退隱江湖後，我已不需「生忍」，便靠「法忍」鍛鍊心志。

好吧，請談談妳的計畫。我的計畫是凡暑氣炸翻之日，即製作一道清爽脆口、食之能滋生一種「哇好舒服，彷彿被清風吹拂」的清涼感沙拉，並且每道都搭配一款加了檸檬與冰塊、飲之能油生一種「哇透心涼，宛如置身南極」的清冽感冷飲，期能鎮熱祛燥，將衝天暑氣治得服服帖帖。

打算製作哪幾道沙拉？先擬四道基本款：

第一道是義式番茄乳酪沙拉。源自卡布里島，又稱卡布里沙拉（Caprese salad），和義大利國旗一樣，呈紅白綠三色。當年初遇就迷上了，好看好吃好做：將熟紅的牛番茄切圈，平鋪於盤，每圈疊放一片奶白的莫札瑞拉乳酪（Mozzarella cheese）和一葉翠綠的羅勒，從空中撒下鹽、黑胡椒，充分澆淋冷壓初榨（Extra Virgin）橄欖油就完成啦。

迷戀落實日常。「順便幫我買一下莫札瑞拉哦。」聽聞弟弟要逛美式賣場，每每這麼託囑。買回趁鮮做，做了趁鮮吃，取一勺豐饒送進口中，明亮奔放、清新平衡的酸香乳腴，提振了熱天午間的懨懨胃口，不一會兒舔個盤底見天；搭配沁冷的金桔檸檬蜂蜜汁，心涼脾透開。咦，夏天不產金桔呀？金桔為冬之果，孫子兵法云「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故未雨綢繆，年年廣積糧，凍起來待命。

第二道是酪梨水果沙拉。酪梨渾身是油，營養學將其歸為油脂類，金氏世界紀錄認證它是最營養的水果。皮色由綠轉褐、果肉變軟，即是剖食之時——那不會褐變、外表一直青春不老的「章安」品種例外。

這麼容易的熟度辨識，對村上春樹而言卻有難度，「全世界最困難的事，大概是要說中酪梨成熟的時候吧」，即便如此，村上春樹仍勇敢愛著酪梨，經常料理，認為最棒的吃法是製成加州壽司卷和沙拉，將酪梨與小黃瓜、洋蔥混合涼拌，以薑汁提味，是他的家常菜，「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吃」。

我也愛混吃，但混的是水果。把酪梨和當令水果如芒果、龍眼、番茄或西瓜等切小件，飾些自漬的蜜金棗、橙皮絲，撒鹽、黑胡椒、百香果，偶學村上春樹加薑汁，拌勻入口，各種甜與香、滑與潤在舌蕾撞擊迸發的深邃芬芳無與倫比；搭配冰涼的檸檬百香果蜂蜜汁更美妙，如何美妙？宋朝詞人劉學箕的詩句「嚼之清冷醒醉魂」差堪比擬。

第三道是炙燒蜜桃四季豆沙拉。美食作家高琹雯對英國名廚Yotam Ottolenghi的食譜《Flavor》裡的這道沙拉讚不絕口，我被她試烹的成品照片誘得垂涎三尺，即知即行，迫不及待出門買辦。

望著攤上粉嫩可愛的水蜜桃，問老闆價錢，「什麼！一斤280元！」唉沒想水蜜桃這般貴，忍痛購入兩顆共304元，回家按譜操作：將水蜜桃切片抹橄欖油、四季豆摘絲抹鹽與橄欖油，兩面炙出烤痕後擺盤，撒杏仁碎、菲達乳酪（Feta cheese），擠檸檬汁、淋冷壓初榨橄欖油與蜂蜜即成。

上桌一嘗，滋爽味鮮，炙過的水蜜桃尤性感，外溫軟，內Q脆，飄焦香，滋味濃縮口感豐，小清新搖身變為瑪麗蓮夢露；搭配雪般凜冽的鳳梨檸檬蛋蜜汁冰沙，一秒到冷凍庫。

第四道是剩菜沙拉。姊妹淘／美食作家王宣一傳授，我稱之為清冰箱沙拉。將三種生菜如萵苣、蘿蔓、大陸妹等洗淨拭乾撕小片，添進任何剩菜，加入鹽、黑胡椒、檸檬汁、冷壓初榨橄欖油拌勻，撒上烤過壓碎的堅果即可；搭配的薄荷香蜂檸檬蜂蜜飲，靈感來自定居加拿大的吾友／美食作家劉令儀，得知我家附近野地蔓生薄荷與香蜂草，她說：「妳快去採摘，加些檸檬、蜂蜜沖泡，夏天就是要喝這個啦。」

這四套沙拉與冷飲乃天作之合，吃完喝畢，暑氣全消。怎不吭聲了？嗯，在算妳這十年不開冷氣，省下多少電費。哈，的確省了不少，但重要的是，我有成就感。

抗暑十年如磨劍，我在動輒似蒸籠的西曬邊間自宅，靠意志力、清涼飲食與其他撇步堅持了信念。比方在南北各打開一扇窗，讓空氣對流，輔以涼風扇通風；比方沖冷水澡，我的免疫力因此增強了，很少感冒（敲木桌三下）；比方運用禪宗的「境不轉心轉」讓心靜自然涼，靜涼之後，內心多了淡定和從容，忍受化為享受，我開始察覺到空間裡的光影變幻之美、風的詩意流動，那風有時溫暖，有時涼快，有時隱含飯菜香，有時送來叮呤噹啷的風鈴聲……。經時間陳釀與沉澱，那些鹹鹹汗水全凝成了晶瑩剔透的鹽之花，那些辛苦忍耐全鐫成了閃亮動人的回憶。

退去白日燠熱，夏夜涼風習習，端了冷泡茶到陽台納涼。浩瀚無垠蒼穹，此刻弦月高掛、星光明滅，明滅的星光使我聯想起邱吉爾的句子：「我們都是小蟲，但我是螢火蟲。」是的，因為愛地球，我是身上會發光的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