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童年遊戲的延長賽

散文書寫在臺灣是大宗表現,童年生活乃至年少記憶,是作家常常爬梳的田園,從琦君、林海音、林良等都端出佳作。他們記憶超強,將事件背景、氣味與對話歷歷還原,復刻舊時光,這技術令我難以望其項背。另外有些散文家將童年經驗,視為人生必須處理的地雷區,拆除(或是繁複跨過)無解的家庭糾葛,讀來驚心動魄,想必這樣寫不只需要文學技術,還要勇氣。閱讀這些排雷散文,令我萌生某種僥倖,好在我是寫小說的,只需要偷渡自我,不必用力曝光。

年少過往,向來有不少小說家戮力耕耘,向壁虛構往事,不知幾回。中國作家蘇童把「香椿樹街」的年少夥伴寫了幾輪,臺灣亦不少小說家善寫年少,用意為重整自我。以小說文類書寫年少,不少小說家的書寫策略如我所言,這是好的煙霧彈,可虛可實,可擋可遮,任君發揮,小說家處理過往是對時間之顛覆,對現實的復仇或重整,李芙萱的《散場遊戲》或許有幾分這種味道。

《散場遊戲》的作者李芙萱,是我東華大學創英所的同學。那屆有幾位小說人才,比如臺大中文系的應屆生劉俊輝,年紀輕輕出書。現今從事「薩提爾」心理治療模式的李儀婷,在碩班時拿下不少大型文學獎。再者如李芙萱,以臺大歷史系身分,進入創英所就讀,隔年旋即出版小說《人間戀慾》,令人驚豔。畢業多年,我與碩班同學鮮有聯絡,往昔鯉魚山下的東華生活點滴,雲嵐、陽光與蒲葵樹,仍鮮明如斯,爾今讀《散場遊戲》大抵也是這種心情,小說的畫面浮躍不已,敏銳清澈。李芙萱說,此書是多年前未出版的舊作潤修,然小說味在讀後仍繚繞不去。尤以〈躲貓貓〉此篇,她將本名貼用在主角,看似將她這幾年來的轉變、病痛與治療,融入小說中,身為讀者的我,隱約窺視同窗的生命故事。「這只是小說家的煙霧彈,可虛可實,可擋可遮,任君發揮。」我這樣告訴自己,並回歸到閱讀常軌,純粹以讀者奔馳下去。

《散場遊戲》,顧名思義,生命散戲後的擺盪。地點在臺北某處「中山堂廣場」,有群經常歡聚的鄰近玩伴,玩的是現今不插電遊戲,大風吹或踩影子,樂得酣暢,然而童年遊戲散場後,星散的主角各自發展,各自東西,不時惦念那個命運起點的廣場,曾爆發的衝突或傷害。癒合的疤痕成了牢附心靈的頑癬,不碰則已,稍有抓觸,隨即引起神經過敏式猛抓止癢,直至血痕纍纍。童年創傷,如何錨固個人心靈,並形塑成年人格,這套心理學解釋很多,坊間論此的書籍不知凡幾,我不在這贅述,而《散場遊戲》隱約也是這味,心理學與文學的處理方式不同,後者書寫是還原或再現更多生命情境,頻頻回顧,更令人不忍。

《散場遊戲》由十篇小說組合,每篇控制在八千字左右,各篇看似獨立,閱讀到末兩篇〈同學會〉、〈玻璃眼珠女孩〉不免看見李芙萱匠心獨具,她將前頭謀篇而「散場」的那群兒時玩伴,最後在「傍晚中山堂,夕陽擲下一圈圈鎏金光環,我們一叢鄙野的毛頭」齊聚;抑或他們在〈同學會〉聚會,無論自揭瘡疤或是和解,這九位有名有姓的主角(排除第十篇以「我」敘述),拖著過往影痕的人,已不再童年,坦露的人生卻讓各自更趨誠懇。這種循環結構並非罕見,《散場遊戲》處理得宜,閱閉掩卷,人物仍繚繞不去。

除了上述的外在循環結構,深究《散場遊戲》每篇小說,還有內襯設計,即處理記憶與現實的雙邊衝突,類似DNA由兩股捲繞的結構。這種設計,是時間主軸前行中不得不的副齒輪逆轉,藉以吐露主角內心的擾動狀態。小說插敘,或是進入角色記憶核心挖索,翻箱倒櫃式刺探,是現代小說的重要內建技術,這種非線性敘說使生命金屑在時間激流中沉澱。

首篇〈大風吹〉是照此結構寫出的生動作品,一條線是寫駕訓班教練謝展鴻,巧遇當年在高中天文社的心儀女孩,迸出異色生香。另一條是謝展鴻回溯他對女孩的情愫。這兩條時間經脈,彼此交織揉雜,重沓複唱,使往昔幾近脹裂的單純情感,在成年赤裸裸的飲食男女中,變成聊以慰藉的寂寞遊戲,這無關道德,是時間沉澱的反饋,酒與醋之差別。

招式慎防用老,得蘊含很多種變化,〈影子情人〉是上述結構的變異。李芙萱《散場遊戲》善用十種童年遊戲為喻,生命中總是盪漾著大夥玩大風吹、躲貓貓、竹蜻蜓等的歡樂聲,〈影子情人〉單純以踩影子為象徵,去踩踏他人影子也易被人奪蝕自己影子(靈魂),這篇巧妙之處是將時間拆分為二,一是大樓警衛李俊樟與某老闆的情婦偷情,另一是倒敘事件始末,這兩條漸漸匯聚,在大老闆的介入下爆發衝突。這篇初讀有些捉摸不清楚時序,細讀之後,不得不驚嘆作者的經緯筆法,處理得好。

小說只談技術,好像面對滿桌菜色,拿著筷子空談。《散場遊戲》色香味齊全,語言特色明顯,出自曾任廣告文案的李芙萱之手,有時如詩,有時如夢,有時如語言實驗室端出來斑斕色彩,作者自上本小說《旋轉摩天輪》便流動如此的語言能量,我不再贅述。我得要說的是,這本小說自有其動人之處,這是光靠技術與語言無法抵達,得從個人稟賦對生活的體悟,我最喜歡的是〈傢俱〉與〈玻璃眼珠女孩〉,這是各自獨立的十篇小說裡,角色能跨接發揮的兩篇。那位眼睛被哥哥的竹蜻蜓刺瞎的小女孩蔡淑如,從此讓家庭關係塌陷內疚,她亦成為同伴遊戲裡的某種黑洞傷口。我反覆咀嚼,恍惚捉摸,不是《散場遊戲》反覆出現近二十次的字眼「彈珠」與「玻璃珠」,在這裡找到意象指涉,而是蔡淑如,這位嵌入義眼的女人,無論她的過去或未來,被李芙萱寫活了,寫明白了,寫出淚水歡笑,幾欲從字裡行間走出來,就在我身邊,蔡淑如已是我童年友伴,一位曾經在巷口遊戲的身影而今安在哉?這是讀《散場遊戲》的最大幸福,它幫我召喚與安魂了。

李芙萱從上本小說《旋轉摩天輪》到《散場遊戲》,花不少筆墨處理童年時光,於她而言這是「罩著一張膜似,飽脹一股氣」的記憶,與其說重新檢閱,不如說是召魂與除魅。生命的時間是前行,輕舟已過萬重山,但記憶要刻舟求劍,惦念的不是遊戲,而是不忍那些人事物消散,以至於童年總無結束,它只是進入延長賽,成年人只是裝著童年創傷的皮囊行走。《散場遊戲》沒有散場,李芙萱用小說續命,或許對她而言,這才能航向另一個渡口,並留下《散場遊戲》給予讀者美好的閱讀經驗呢!(本文為《散場遊戲》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