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閘蟹

中國時報【☉高自芬】 聽說蟹黃膽固醇很高；我們已經吞下今天降膽固醇的藥了，放心地用剪刀把蟹腳剪開，剔出蟹肉，再用螃蟹夾夾碎大螯，挖出肉條沾點醬料，輕輕啜一口陳年紹興。 有時是兩顆瓠瓜。 有時是一綑青菜。 曾經還有一口氣開了五蕊的紅色孤挺花；但今天我從菜市場回來，爬上樓梯，門口赫然一個微微歙動的草籃。 打開，大閘蟹蠢蠢欲動，爪子還抓了一張紙條：「謝謝Ｃ醫師，仁心仁術，幫小兒開刀治療。這是自己養殖的大閘蟹。感謝您！」 什麼人來過了呢？ 我把籃子提進來，看著這生猛的禮物──為了善待牠，就請附近小吃店熟識的大廚幫忙料理，犒賞一下病患感謝的Ｃ吧。 幾個鐘頭後，牠上場了。 牠是驕傲的螃蟹。不像隨時要被當成桌上佳餚。而是跳上餐桌，在海藍桌布襯托下展示傲人的線條。兩隻螯好像故意折得彎彎的，雖然殼很硬，但也有溫柔的弧度，鮮橙色澤彷彿正紅著臉擁抱太平洋昇起的陽光。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店裡沒什麼人。Ｃ還沒到。 等他出現時，往往飯菜都涼了。 就像現在，光從側面照過來，我們倚著餐桌和大閘蟹一起被打亮，八支肥碩的蟹腳每支都飽含Ｑ韌的肉質纖維，輕輕攫住午後斷斷續續的蟬聲。 「年輕人被送來時身上插著大拇指粗的鋼筋，」Ｃ擦擦額前汗水，描述剛才的急診。「鋼筋兩頭外露，從右側腰部戳進腹腔，從鼠蹊部穿出來；很幸運，沒有傷到大血管……。」 經過一連串Ｘ光、CT檢查，緊急手術把腸子壞死的部份切除，清創，小心取出鋼筋，大量食鹽水沖洗腹腔後放置引流管，縫合傷口，然後給予強力抗生素注射，轉送加護病房觀察。 「當時病人神智清楚，但一臉驚慌，看得出……很痛苦啊！」 Ｃ望著窗外搖晃的樹葉，眼底閃爍像葉間篩落的微光。光線長長地拉出去，彷彿已完成了病患的託付，將他們內心期望的那股熱能延展開來，化為生命的力量。 這時，小吃店的老闆忙完了過來招呼，笑著說，大閘蟹清蒸最好了！鄉下地方沒什麼調味料，只有工研烏醋，我加了一點醬油和糖，你們試試看！ 經過巧手調理，烏醋一湊上來，滿滿一股撲鼻而不刺鼻的香氣，立刻喚醒味蕾，吃大閘蟹的感覺來了。 我把螯拉鬆、扭下，掀開尖尖的臍蓋，拔掉一條條白色的腮折成兩半，露出蟹殼裡的蟹黃。金黃的氣候剛使牠成熟，隱隱散著烈火。趁熱大口一吸，飽滿的蟹膏綿綿密密，彷彿混合了海膽和鵝肝，幾乎把唇舌都黏在一塊兒了。 聽說蟹黃膽固醇很高；我們已經吞下今天降膽固醇的藥了，放心地用剪刀把蟹腳剪開，剔出蟹肉，再用螃蟹夾夾碎大螯，挖出肉條沾點醬料，輕輕啜一口陳年紹興。我貪心地翻轉蟹殼摳出膏黃，嘖嘖吮著手指頭，一股鮮味直竄腦門。 Ｃ聊起某位開業醫同學，妻兒都在國外，長久以來扮演著提款機、視訊爸爸、虛擬老公、空中飛人。三年前突然發現肺有異聲，大驚，請老同學幫忙檢查確定沒事後，整個人活了過來。 「這輩子，到底做了些什麼呢？」 同學寫好遺囑，回想幾十年來的「台獨」生涯、天倫疏離、孤單老人……，說著說著，Ｃ眼眶突然有一點紅。 牆上的鐘敲了三下，滿桌蟹殼像被拆下來的尺寸不合或品質不良的面具，散在桌面上。曾經，鉗子一樣緊緊ㄍㄧㄥ住自己身體的螃蟹，去了更好的地方。而那肉質緊致，恰到好處的甜味，恰到好處的韌度，讓我們飄浮在一個夢境，遁入一座秋光燦爛的花園。 窗戶飄來初秋的微風，涼涼的感覺好舒服。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 那時候，新婚的我廚藝不佳，經常把菜煮得太鹹；Ｃ端來一碗開水，每挾一口菜就放進去漂一漂，送入口中：「嗯！好吃！好吃！」──是因為這樣嗎，鹽巴浸漬了他的舌頭，呆呆的，從此吐不出甜蜜的語言？ 而所有夏日惱人的煩躁鬱悶，都到此止息了。 兩個人互相在身上看到這樣的時候：「吃飯了！」「吃藥囉！」「趕快睡覺！」像殘掛枝頭的葉片搖晃在風中互相取暖，有時候互相取笑；「如果沒有了身體，愛又有什麼用呢？」我說。「如果沒有了愛，身體又有什麼用呢？」Ｃ說。 我們都笑了起來。 「啊！太好吃了。以後沒有性生活也無所謂了！」 一位朋友曾在吃過東海岸的鹽寮龍蝦以後，大聲喊著。 Ｃ也會吐出這句話嗎？ 還好，一直到口水滿溢，蟹殼滿桌，Ｃ只是安靜地吮著手指頭，偶爾抬起眼，對我輕輕一笑。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