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住在台北的人都知道木柵多雨。但是,好像只有政大人,喜歡說起太陽雨。

暑假到了,你要南下回高雄。我怕別離,彷彿先民逃難時失去一切的恐懼,歷經七生七世,在細胞中悄悄地留了印記。

你用陪我弟弟聯考為理由,多留下幾天。我陪弟弟,你陪我。離別前婉約的手勢。

考完,我們坐指南客運送你回學校,空蕩蕩的宿舍,你孤單的身影,一邊揮手一邊跳躍,投影在長長的走廊,像是跳著最流行的舞步。年輕的你,相信地久天長。

開始的日子,一天一封信,我笑了。

慢慢地,三天一封。

慢慢的,一個禮拜才收到一封你的信。

兩個禮拜沒有收到你的信。剛好有住在南部的同學寫信來,提到在迎新舞會的黑暗中,看到你和新進的學妹們跳蹦蹦舞。

從未參加過舞會的我,只能在心中描繪著咚咚的鼓聲,舞動的身影和別離的恐懼。太年輕了,一定要做些什麼。一,定,要,做,些,什,麼。開學前兩個禮拜,你回到學校,我們走上醉夢。

出大太陽又飄雨的下午,醉夢溪旁,幾乎看不到人,日頭與雨雲沒有分出高下,在各自的領域俱足自己。身後隱約傳來球隊打球的喧嘩聲,喊叫,奔跑,都是青春的樣子。

微濕的草地上,坐著你,站著我,姿勢剛好適合太陽雨。一陣沉默後,我說:「我們分手吧!」

你問:「為什麼要分手?」十八歲的女孩,怎麼懂得解釋心中的痛,怎麼跟你說隱藏不住的嫉妒,怎麼認得自己心中千千萬萬個蹩扭呢?只能沉默。

身後球場中傳來呼叫聲,提早回學校的同學們在賽球。總是有人贏了,有人輸了吧。沉默伸展得太囂張,我又說:「我們分手吧。」

太陽還是笑著,小雨仍然飄著。過了一下,你問:「什麼叫分手?」

不會再有人噓寒問暖了,不會再在一起吃自助餐了,下課鈴響再沒有人等在門外了。你和別的女生說話我再也不能生氣了。

還有什麼?誰管呢。

總是有什麼,硬要把這磨心的五個字從心底深處拉出來,攤在太陽雨下,讓天地看個清楚明白。似乎,這樣才能有一個空間,透一口氣。

依稀記得那段感情又狗尾續貂地拖了兩個禮拜。一段夏日戀情註定多雨,在滾滾人生的翻攪騰拌中,和為泥水。離開校園,再遇見太陽雨時,旁邊不再有溪。

只是,半世紀後,偶爾看到太陽,偶爾撫著小雨,心中仍然會有一絲隱隱的的牽痛,仍然看得到那個倔強女孩眼角的一點亮光,仍然聽到她硬聲說「我們分手吧」時,脣齒間的軟弱。

偶爾,想到太陽雨,我總是不自覺地環抱起雙臂,像是要環抱住那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