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白紙世代: 清零終結只是覺醒開端

(德國之聲中文網)從烏魯木齊大火引爆民怨到中國官方宣佈「新十條」,只不過短短兩週內出現的急轉彎,讓不少中國年輕人體會了人生的許多第一次--第一次上街抗議,第一次因而被警察搜查,還有初嚐成功爭取的滋味。

來自廣東的Frank正在香港讀大學,上述的「第一次」都是他的經歷。當局沒有明言鬆綁防疫措施是為了回應示威,但23歲的Frank對記者說:「民眾的呼聲是有結果的,說明官方意識到人民開始對爭取權利更積極主動了,不像原來那麼聽話好控制。」

經過近三年的累積,白紙運動被視為疫情防控下的民怨總爆發,自由和人權訴求再次浮上水面,甚至出現直呼習近平和共產黨下台的口號。中國官方的反應很迅速,在「新十條」出台前,一些大城市已經開始解封且加緊追捕示威者,令國內的抗議活動和討論度冷卻下來,大大減緩了發酵速度。中國政府週三(12月7日)公佈的「新十條」防控措施,包括輕症患者改為居家隔離、放寬查驗核酸陰性證明和健康碼、取消落地檢等,也沒再提及「堅持動態清零不動搖」。

正在香港唸碩士的大陸學生Zoe對德國之聲表示:「我不滿意啊,這是治標不治本。」26歲的她跟Frank一樣都參與過香港的悼念和聲援行動。她認為:「治本就是指制度問題、言論自由和各種審查,這些結構問題其實沒有真正解決。」

Frank也不盡滿意:「這只不過爭取到很小很小的成果。一方面大家有收穫,但另一方面(政府)還是不讓人說話,上海北京等地出動了更多國家機器用國家暴力熄滅活動,感覺還是挺可悲的。」

核心問題未解 冀體制改革

Zoe和Frank兩人都在中國大陸出生和成長,在國內讀過大學以後才外出升學。這次運動他們那一輩看在眼裡,都異口同聲稱清零政策只是問題的表層。

Frank認為核心的訴求還沒達成,「言論自由是最基本的東西,最簡單是要讓百姓說話」。唸法律的他觀察,防疫亂象反映中國社會的法治觀念依然薄弱,包括執法者本身也在「踐踏法律」,讓他特別憤怒。他對德國之聲說:「政府應該做的是放輕自己的地位,去想是誰給你權力的,而不是手裡拿給人民賦予的權力去欺壓人民。」對於政府在示威後作出讓步,他反問:「當然要有制度改革,光是黨內改善有什麼用呢?」

「我最大的訴求是解決根本問題--換一個制度,就是不要獨裁。」Zoe對記者這麼說。生於九零年代的她認為,從文革到鎮壓八九民運等事件,中國執政者權力過大,「一直用壓迫手段去達成政治目的,卻從沒真正承認自己的錯誤」,讓她感到失望。到了這次爆發反清零示威,國內有人喊出共產黨下台,Zoe覺得很震撼:「是很多年來很多人都想聽到卻不敢講的話。」看著國內同胞冒險發聲,自覺不能沉默。「面對強權,我們沒有軍隊、沒有武器,我們只有鍋碗瓢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表態。」

雖然在防火長城下長大,這些批判思考卻從小就慢慢建立,在夾縫中摸索牆外世界的渠道,他們一點都不陌生。

Frank兒時因為好奇為何西方批評中國的人權狀況,而開始翻牆了解到六四事件和新疆受打壓的情況。他說今年十月的四通橋抗議事件,自己當天就在推特上看到了,身邊不少人都知道,只是不說。令Frank很震撼的是,相隔一個月爆發白紙運動,國內示威者竟然齊聲喊出四通橋橫幅的口號。他說:「當下即使橫幅被拿掉,但其實是有迴響的,沒想到大家都記在心裡了,而且表達出來,是一種深入人心的迴聲。」

對Zoe來說,在中國長大的經歷正正是心裡的火種:在落後城市讀書遇到的資源分配不衡、身為女性遭受的歧視、弟弟因是超生孩而長年與家人分離等等。「我覺得不止是體制上,而是整個社會系統都在壓迫你,存在於各個角落。作為一個人對不公義感到不舒服,所以反抗對我來講是一種本能。」她說:「這事令我意識到,原來我們這一代人雖然意識被管控得很嚴,但原來大家都沒有被完全洗腦。」

中港和解契機?

在白紙抗議最白熱化的時候,香港也出現了久違的示威,中環、九龍、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都有過小規模集會。儘管人數僅幾十到一百左右,但那已是國安法實施後較大型的異議活動,警方對白紙抗議的態度亦相對溫和,到場後一般沒有即時驅散。在白紙運動中也看到一些香港抗爭形式的影子,例如Telegram上出現不同職能的群組、有支援被捕者的須知和關注組、呼籲示威者「不割蓆」「Be Water」的文宣等。

香港曾經是中國大陸人接觸政治異見和示威的窗口,以及支援維權活動的主力,如今已不復再。中港民間的矛盾已非一日之寒,香港輿論對白紙運動的看法亦趨於兩極。有意見認為大陸人在2019反修例運動時批評港人為「黑暴」和支持警察動武,現在不值得同情;也有意見質疑大人陸為了「吃飯」才上街,而非真正政治覺醒。

Zoe在校園裡參加了其中一次示威,那天她帶著自己打印的標語到場,其中一張寫著「境外勢力」,她在「外」字上打叉改為「內」。她告訴德國之聲:「2019年時『境外勢力』四個字被共產黨當作工具,製造香港人和大陸人的對立,把人本能的關愛轉化為仇恨,它的目的達到了。但是真正的勢力不是境外而是境內,港人和大陸人都是被玩弄。」

對於部分港人的冷嘲熱諷,Zoe無奈說,「我當年沒有罵香港人,但香港人卻把我們跟小粉紅混為一談」。她坦言確實不太好受,但也可以理解港人的情緒。她曾經在外國看過《時代革命》紀錄片,很同情示威者,完場時聽到香港觀眾喊口號,自己也一起落淚。她說:「我跟很多香港人更有共鳴,跟多數中國人倒是比較疏遠,有點兩面不是人的感覺。」

香港保安局局長鄧炳強曾警告,白紙抗議屬「顏色革命雛型」,可能觸犯國安法。Frank因在校內張貼悼念烏魯木齊大火死者的海報,惹來學校保安報警查問,也聽聞有同學被校方約談。Zoe參與集會後也被便衣警員查問和記下個資。兩人同意,雖然香港的示威空間仍較大陸稍為寬闊,但已大不如前。

Frank也對港人的相對冷感表示理解:「香港當初反送中抗爭和反對國安法時,大陸人太冷漠了,沒有意識到他們抗爭什麼,也沒有支持香港人,所以你現在能期待什麼呢?」他期望白紙運動可以成為兩地民眾和解的起點,即使他自己也一樣。「我是從理解到更理解了,這次更貼身了解到港人恐懼的來源是哪裡,例如國安法真的就是時刻籠罩在港人頭上的一把刀,我也感受到。」

政治出櫃後看見同路

中國大陸的抗議聲浪愈趨熄滅,白紙集會卻在全球各地遍地開花,仍有留學生和海外華人團體繼續計劃行動。Frank和Zoe第一次踏出行動的一步,他們都說自己是朋輩中的少數,但這次經歷讓其慢慢學會克服心理恐懼,是公民充權的開端。

回想參與集會的一刻,Zoe還是記憶猶新:「我有激動又有一點點害怕,手就不停的抖。心想萬一僅有我一個在乎這件事怎麼辦?同學也會顧慮萬一站出來斷送前途了呢?」她說大陸有個詞叫做「政治出櫃」,凡表達政見的人都會被邊緣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在政治想法上行單影隻,但現在大家都慢慢醒過來了。」

無論此刻訴求有否達成,白紙運動都已經改變了她,以及她對國家未來的想法。「那麼多年來都覺得中國好像就這樣完蛋了,憲法也被改了。我本來沒有信心的,但現在突然信心大增了,因為我終於不是一個人了,這種感覺很欣慰。」

Frank部分在大陸參與白紙示威的朋友,為了避免秋後算帳而提早出國讀書,他自己也希望畢業後留港工作,認為這裡始終比國內更尊重人權。對於白紙運動會如何塑造公民社會,他保持審慎樂觀:「這種抗爭是長期的,不可能一次兩次就改變,不能期望人們做無謂犧牲,但每次能喚醒多一些人就是好的。這次發現不少志同道合的人,以後再爭取時會更大膽一些。」受白紙運動啟蒙的這一代人,會有實現中國政治改革的一天嗎?Frank想了想,說:「未必百分百,但肯定會有部分實現的。不抗爭一定沒結果,但只要有抗爭就有實現的可能性。」

在大陸讀書時曾經有中學老師跟她分享自由派思想,加上自身經歷,Zoe形容自己是「本能地」對那些價值感同身受。她本來打算在外國生活,但現在有了另一個念頭--回國教書。「這想法現在更迫切了,我希望像以往老師啟發我的一樣去教導年輕人,聆聽他們不一樣的聲音。」

在大陸年輕人都在想如何「潤」出去的時候,她可能是異數。繼八九年後最大規模的政治改革呼聲響起後,也許曇花一現,但至少讓一代人看到夾縫中的微光。Zoe說正因這次示威罕見,更令她感到積極:「運動沒有結束,這個只是剛開始,就像火種會一起燒下去傳下去,不會完全熄滅,因為像我這種人還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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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