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沒有答案？ 莊子「無可奈何」的生命哲學

有時候，生命是沒有也不需要解答的，重點是我們的心靈要擁有免疫力。（圖片來源／pixabay）

大學學測終於落幕，媒體斗大的標題寫道「數學科史上最難」，我的一位好友與我通電話：「女兒考完數學大哭，該怎麼辦？」我說：「那就讓她哭吧！」對方很不屑地跟我說「你是老師，怎麼可以講這麼不負責任的話？」我笑著答道「考不好，難道要她笑嗎？不讓她好好哭發洩一下情緒，怎麼知道下一步怎麼走？」這位朋友聽我講完之後，似乎有所領悟。「謝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其實有些時候，生命是不需要解答。就像是感冒不一定要吃藥，更多時候，吃了藥也不會好，每個人的病程不一樣，三天、五天，甚至是一個禮拜，重點是，我們要擁有自己的免疫能力。身體需要免疫能力，心靈當然也需要免疫力。

直覺式的灑脫感悟

學生時代很喜歡梁靜茹的一首歌〈分手快樂〉，裏頭的歌詞非常療癒，我最喜歡這段：

分手快樂，祝妳快樂，妳可以找到更好的

「如果他總為別人撐傘，妳何苦非為他等在雨中？」愛要是那麼痛苦，那麼分手就是種快樂的選擇，因為下一段感情會更好。透過梁靜茹甜美的歌聲，傳達如此正向積極的勇敢思維，不知撫慰了多少失戀中孤寂的靈魂。但是我始終有個疑問，既然「分手快樂」，那為什麼每次在KTV中，看到失戀的朋友唱這首歌，都會唱到傷心難過大哭一場呢？ 後來才知道，原來分手是不會快樂的；不僅分手不會快樂，就連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會快樂。

你沒看到身邊的朋友，不是抱怨男朋友不夠貼心，就是數落女朋友令人厭煩的公主病？在一起不會快樂，分手更是傷心斷腸，合也不是，分也不是，戀愛真的好難！

梁靜茹的療癒是甜美型的，但〈分手快樂〉想要表達的思緒卻是複雜的，少了那麼一點「直覺式的灑脫感悟」。多年以後無意間聽到「動力火車」這首知名度不甚高的〈那就這樣吧〉，簡單的旋律、簡單的歌詞，再加上簡單的歌名，直接觸動我那內心深處的「直覺感悟」：

那就分手吧 再愛都無須掙扎
不要再問我 怎捨得拱手讓他
妳走吧 到了記得要給我通電話

那就這樣吧 再愛都要Sayonara（日語再見發音）
再給抱一下 聞一聞妳的長髮
不要再哭啦 快把眼淚擦一擦
這樣吧 再愛我 有緣的話

無奈與豁達並存

很多時候，愛情是沒有答案！「為什麼女朋友愛上別人？」「為什麼你要拱手讓人？」這種問題不需要再問，因為根本沒有答案。我很喜歡「動力火車」的聲音，帶有一股滄桑、粗獷的單純哀傷：「那就這樣吧！」「分手吧！」「你走吧！」「再愛我吧！如果有緣的話！」沒有那複雜推論，就用簡單的吉他和弦，近乎口語的白話歌詞，演繹著遭遇愛情背叛時的無奈與豁達，原來「無奈」與「豁達」是可以並存的。這讓我想起莊子在〈人間世〉中的一則故事：

楚國大夫葉公子高奉命出使齊國，而齊國對待外來的使者總是非常怠慢。葉公子高心想：「如果這次出使的任務失敗，必定會受到楚王的懲罰；但是如果成功，別人也會因為嫉妒我的功勞找機會暗算我。不管成功還是失敗，我內心焦慮、惶恐不安啊！我從早上接到楚王命令開始，我就開始要狂飲冰水，因為我的胸口就像有團火球在燃燒，時時刻刻焦灼不安啊！做官可真難啊！」

莊子的這段故事後來成為著名的典故。1895甲午戰敗，李鴻章赴日簽訂包含割讓台灣在內的《馬關條約》。在北京應試會考的舉人聽聞此喪權辱國的條約群情激憤，近1300名舉人乘坐著朝廷配給的「公車」，首尾相連五里，開往都察院聯合上書，聲勢浩大，史稱「公車上書」，而這場清末「太陽花運動」的領導者，就是赫赫有名的梁啟超。如果大家不健忘的話，梁啟超的別號「飲冰室主人」，「飲冰」的一詞就是出自上述莊子的典故，形容對於國事的憂心、焦灼不安，必須透過飲冰來降溫消解。果然後來梁啟超被清廷通緝，逃往日本，梁起超的焦灼飲冰不是沒有道理啊！

「官四代」陶淵明靠父祖庇蔭瀟灑

回到正題，飲冰代表一種焦灼與無奈，故事中葉公子高心急如焚地跑來找莊子，原本以為莊子開出什麼神奇亮眼的大藥方，結果莊子竟然說：

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大意「為人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一種責任道義，天地之間到處都有國君的統治，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難題啊！」講到這裡不禁讓人沮喪洩氣，怎麼我們莊子會如此俗氣？竟然把君臣之義當作是種道義責任，要我們窩囊地忍受國君的欺負？何不學學陶淵明帥氣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跟長官來場瀟灑地「分手快樂」？只見莊子笑著說，「你確定沒有被五柳先生騙了嗎？」

國中課本裡的〈五柳先生傳〉，陶淵明以自述的口吻，描述自己貧窮艱難的生活窘境：「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吃不飽、穿不暖，簡直是職業遊民的水準等級，但是他卻是「晏如也」般地自在快樂，原來生命中有一種快樂不是物質條件的滿足，而是內在心靈的自足喜悅。不過陶淵明的另一篇文章〈歸去來兮辭〉，其中有句描述辭官回家的場景：

僮僕歡迎，稚子候門

這句話讓我的生命起了無比的波瀾困惑：為什麼窮人家的陶淵明可以請得起外勞僮僕在家照顧小孩呢？仔細翻閱歷史才道，原來啊~陶淵明的曾祖父就鼎鼎大名的東晉名將陶侃（喜歡搬磚頭健身那位），祖父與父親也都擔任過太守官職，靠著祖父家族的福蔭，陶淵明輕鬆地透過關說就可以擔任一系列的官職，由於他是「傲驕子」，怎麼換都不滿意，最後換到月薪五斗米的彭澤令。

在台灣常常聽到某某政治人物被罵「官二代」，若比起陶淵明，你們通通都不夠看，因為他是最高等級「官四代」。由於是「官四代」，家中自然累積不少田產，再加上陶淵明愛喝酒的放蕩性格，一遇到官場上的不如意，自然可以很瀟灑地「不為五斗米折腰」，轉身離去高唱「歸去來兮」；而回到家的外勞僮僕，當然是「官四代」的基本配備喔！

「五柳歐巴」也不快樂

所以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跟長官高唱「分手快樂」，事實上陶淵明和長官分手後也未必快樂。台灣最近有一位當紅的「五寶爸」，我們的淵明也是一位國寶級的「五寶爸」，兩位雖然時代差異千年以上，但是天下的寶爸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會生不會養」，且看淵明著名的《責子》詩：

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大意是說我五柳淵明已經肌膚鬆垮、垂垂老矣，雖然貴為五寶爸，但是我的屁孩們卻是個個沒出息。第一寶阿舒已經16歲，他的懶惰是天下第一，無人能比；第二寶阿宣15歲，雖是志學之年卻也不喜歡讀書；第三寶和第四寶的雍雍、端端都滿了13，竟然連6跟7都不認得；第五寶阿通已經9歲，卻每天只會找果子吃。算了吧！如果老天爺註定我的五寶都只能當喜憨，我還是再喝一杯吧！

讀到這裡不免讓人怵目驚心，原來瀟灑豁達的歷史網紅「五柳歐巴」，竟然也會有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的家庭煩惱？連陶淵明都不快樂了，人世當中哪裡還有超脫可言？

南投黃家同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南投黃家在日本時期就是地方望族，第二代黃爸更是人丁興旺，和我們的五柳先生一樣，當上了「五寶爸」。不同於一般寶爸的不會教養，望族黃爸非常看重教育，五個小孩成績優異不說，最後還通通考上醫學院成為執業醫生。

一家五兄弟全部是醫生，這令人稱羨的金氏紀錄，至今仍然是地方美談。五兄弟中最令人矚目的是老四：台大醫學系畢業後，擔任過台大醫院科主任、副教授，最後出任「總統醫療團召集人」，SARS期間更是接任國軍松山醫院的總指揮，人世間的一切繁華榮耀全部匯集在他身上，凡人所謂的「人生勝利組」根本無法形容老四曠世無敵的殊榮與成就，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然而就在那鑽石黃金閃耀般的光芒下，命運之神悄悄施予黃氏兄弟可怕的詛咒：黃家罹有癌症的遺傳病史，五兄弟中，老大、老二、老三相繼病死，僅存的老四、老五雖然驚險地躲過死神的招喚，但是那曠世無敵的老四，他的太太卻也因乳癌病逝，而長子更是莫名地氣喘發作身亡，一連串的打擊已經足以令人窒息了，沒想到老四又因為第一家庭的弊案牽累，遠離台灣故土，避居美國長達13年。

原本以為事過境遷、雲淡風輕，正準備好好享受人生之際，不知什麼原因，這位老四竟然舉槍自盡，結束他精采絢麗卻又痛苦椎心的一生。黃家閃耀五兄弟一一殞落，僅存面容憔悴的老五，白髮蒼蒼接受媒體的訪問，道盡無盡的哀傷。

躲得了官場，躲得了家庭嗎？躲得了家庭，躲得了命運嗎？從陶淵明一路看到黃氏兄弟，原來莊子「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不是只有官場的無奈，而是我們「生而為人的無奈」。管你是黃金陣容還是鑽石打線？只要生而為人，就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只要生而為人，就注定逃不過命運的糾纏。人是被拋擲在這世上的，隨時都得面臨被終結的命運，我們無所遁逃，沒有人是人生勝利組。

夢想沒有到手，是否該放手？

既然人生是無所遁逃，充滿了苦澀灰色，那麼我們活著要幹嗎？莊子你總該給個答案吧！看官們稍安勿躁，只見莊子抓了抓頭，捋一捋鬍鬚，寫下了另一味藥方：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這句話的大意是說「有內在修為的人，不受哀樂情緒波動的影響；知道有些事無可奈何，就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心情依舊可以保持平順安妥，這就是德性的極致表現」。從小到大，我們總是被教育要積極奮鬥、勇敢作為，著名的廣告台詞「不放手，直到夢想到手」，更是振奮人心，鼓勵著我們一次次迎向生命的重大挑戰，人因夢想而偉大，永不停歇的奮鬥，這才是生而為人的偉大德行。然而卻沒有人告訴我們，萬一「夢想一直沒有到手，我們該不該放手？」

2006年10月，身為台灣人永遠都記得那一天的呼吸：一位默默無名的台灣小子，在棒球最高殿堂---美國大聯盟，打敗眾多職業好手，以19勝成為大聯盟有史以來第一位亞洲籍的勝投王，這一天台灣的空氣都沸騰了。只花六年的時間，就完成全球棒球好手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耀，美國媒體大篇幅地報導這位來自台灣的棒球傳奇，而他的勝投與否，甚至牽動台灣股市的漲跌，他就是我們的台灣之光──王建民。

2007年王建民再度拿下19勝的成績，高居全聯盟第二名，也成為洋基隊史上第二位連續2年拿下19勝的王牌投手，身為台灣人的我們深信，王建民的成功絕非偶然，更不是運氣，而是我們台灣人扎扎實實的棒球實力。然而才不過幾年的光景，王建民卻因腰傷被下放小聯盟，中間雖然短暫再度登板大聯盟，但球速、球威明顯不若以往，在小聯盟幾度掙扎，最終王建民還是成為了自由球員，黯然離開了大聯盟。

另外一個台灣之光的故事是陳仕駿。陳仕駿出生於台北，8歲時移民到美國，2005年2月，27歲的他與另外兩位同事，以約9萬美元的成本資金，在家中車庫架設一個影音分享平台，20個月後，Google以16.5億美元（約為台幣495億）天價買下這個平台，這個平台的英文名字叫YouTube。

原來赫赫有名的YouTube頻道竟是我們台灣人所創立的，不到三十歲的陳仕駿也在一夜之間成為億萬富翁，台灣人的潛力實在是不容小覷啊。成為億萬富翁的陳士駿沒有因此而迷失人生，他選擇留在Google上班，繼續探索屬於他精彩的故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上天對他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陳仕駿在飛機上暈倒後，被診斷出罹患腦瘤，前後動了兩次腦部手術，為了徹底靜養，陳士駿終止了一切工作。

王建民、陳士駿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台灣之光，一位是大聯盟勝投王，一位創辦YouTube的億萬富翁，正當他們要展翅高飛，盡情揮灑金璧耀眼的璀璨人生時，老天爺伸出殘酷的雙手，阻擋了一切，讓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不會有答案的」，莊子會跟我們說：「這就是命！」有人也許會很反彈，「我又不信上帝，不要跟我談什麼命運！」其實不要有太多宗教包袱式的理解，讀莊子可以很直覺，也很單純，命就是「自己的侷限」！

人生不一定有答案

莊子做了一個有趣的比喻：有一隻螳螂，自以為是天下無敵，牠看到有一個車輪朝牠滾動而來，於是奮力舉起手臂去阻擋車輪的前進，結局當然是大家所熟悉的，螳螂被終結了，就這是著名的成語「螳臂當車」。如果我們不了解自己的「侷限之命」而用盡全力在生活世界中拚搏，那麼就像是那隻不自量力的螳螂一樣，終究遭遇輾壓的結局。

當然奮勇拼搏，頑強抵抗這些都是積極正向人格的學習榜樣，但這裡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對自身的力量有足夠的認識：如果你是一隻大象、犀牛，當然可以把整輛車子撬翻；但如果你只是一隻螳螂，就可就要上演悲劇了。

老子有一句睿智之語「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代表明白客觀的局勢；「自知」代表洞悉自己的極限。能夠明白客觀的局勢、洞悉自己的侷限，這才是真正大智慧的人。所以莊子要我們用大智慧去「知其不可奈何」，明白客觀的局勢，明白那個當下是我們無可奈何的「無能為力」，儘管沮喪，但是要「安之若命」，就像接受命運的安排一樣，內心自然可以平平靜靜、安穩妥貼。這是種無奈，更是一種豁達，唯有明瞭「無奈中的豁達智慧」，才能清楚明白下一步該走的方向。

沒有人是完美，更沒有人是一百分

受傷後的王建民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是無法繼續留在大聯盟，「知其不可奈何」，他「認了這條命」，收拾行囊回到了台灣，成為各球團競相爭取的教練人選，為培育下一代的棒球好手繼續奉獻己力。而罹患腦瘤的YouTube創辦人陳仕駿明瞭自己病情的極限，「知其不可奈何」，他也「認了這條命」，毅然決然地放下一切，回到他的故鄉台灣，成為創投顧問指導老師，協助台灣的新創產業，站上世界的舞台。

記住！「認命才能造命！」

如果夢想遲遲沒到手，何不放手尋找下一個的可以到手？！

「認命」並不是宿命論的消極作為，而是創造延續生命中的另一種可能：中信兄弟投手教練王建民、創投顧問指導老師陳仕駿，都是明瞭自己生命的極限後，放下過去的光芒耀眼，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全新舞台，這是一種生命的大智慧，更是堅毅無比的韌性與勇氣。

感冒不一定要吃藥，就像生命有挫折時也不一定要有答案，有時候「沒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重點是，我們要擁有自己的生命免疫力。人生本來就是個痛苦的過程，不然我們何須追求快樂？能夠在這個苦痛之中繼續生存，這就是我們的生命免疫力。然而每個人的身體素質不同，免疫力自有強弱之別，莊子正是我們的「生命雞精」，使用說明書上有其重要提醒：

託不得已於養中

「中」代表中和，亦即心靈的和諧；「養」則為培育、畜養。整句話的意思為「在畜養心靈的和諧中，寄託生命的不得已」。人活在世上，痛苦的時候多，歡樂的時刻少，道上兄弟的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何止是道上兄弟，為了學業、為了工作、為了家庭、為了兒女，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己，每一個人都是不得已地辛苦苟活。飲了這瓶雞精吧！所有的苦痛不得已，就是為了畜養那生命的和諧與平靜。佛教講「歷劫」，就是經歷苦難，所謂「歷劫而久者，金石之所以貴」，人生在世就是「下凡歷劫」的進修過程，唯有體認這樣的劫數，將生命寄託於畜養心靈的和諧當中，才能在苦難之中，成就心靈自我的無上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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