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五更家萬里‧寒雨連江夜入吳

航海離家四十多年,年老開船返鄉;兩位情同姊姊和童年老友為他接風,在港邊街區歌廳,合唱一首歌謠。

大家剛要我唱歌,我說等一下——我就是等現在,要和志鴻、怡晴一起唱,是小時候我媽教我們一起唱的,也許你們還記得,從前到我家玩,常會被我媽抓著唱歌呵,這首歌大家一聽也會唱,就是那首長亭外古道邊──原來的美國作曲是,懷念母親和故鄉,這懷念包括孩時在家鄉和兄弟姊妹一起玩樂,日本人改詞唱,旅愁,唱一個人在異鄉夜晚,覺得孤單覺得寂寞,覺得人生無常,想起親人、故鄉、父母──這時大家一起唱,隨自己想怎樣唱,應該很好──

他們的友誼源自他們的父母,而他們的母親是日據時代一個讀書會成員,有親密的手帕交誼和深厚革命感情。

鄉愁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字義,鄉,在空間是出生地方、長期住過地方,在抽象空間是一種境況,在時間是往昔;愁,是悲傷或慘澹情緒造成的愁苦或憂慮心境。因此,鄉愁就是懷舊往事或懷念故鄉。

身處任何地方都可能懷舊往昔、往事,背井離鄉才會激發鄉愁;這樣懷想,人才可能更加認識自己,認識故里。

人在異鄉,即使短暫旅遊,也會有時身心疲憊,就學、就業或創業,起始多少會有挫折,對陌生環境更加不適應而懷念故鄉;精確的說,是懷念父母呵護以及他們辛勤營造出的安逸環境。一旦在鄉愁觸發憂鬱、悲傷、折磨,政治異議者或遭流放或自我易地遷徙,會更加體認這世界並不時時讓人覺得安穩,這時,鄉愁會鋪天蓋地,氾濫至社會是否自由、平等、正義、幸福,這些生命生活老議題,因此受苦;要到確實理解人類有人有獸,人性有真有假,歷史有盛衰反覆,恍然大悟,才能珍惜人生,愛惜生命。

讀書會在現在簡單明朗,只是同好就專題、專業或通識,定期讀書討論心得,聯誼且切磋。在國民黨戒嚴時代,讀書會是一種異議團體。前總統李登輝曾經參加的左派政治團體,新民主同志會(一九四七),會內就有讀書會,讀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一九四○);新民主主義,是毛澤東在國民黨清黨之前,對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無產階級領導民主革命的理論,認為實行共產主義之前,必須先經過新民主主義這過渡性的階段。

我有老師,是地主人家子弟,一九六○年代從台灣大學畢業,返鄉種田;不是藉以維生,是一種鄉村樸實生活的喜愛和志業,也組有讀書會。他曾經送我一本沙特的小說《噁心》(La Nausee, 1938)英譯本,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獲諾貝爾文學獎(一九六四),但是,拒絕接受。我老師送我這本書時,封面上蓋有橢圓形「好人農場」印章。他後來因為鄉人嘲笑大學畢業也同樣挑糞種田,或也因為好人做不成,就去美國留學。學成返台在台大任教,他又組讀書會,宗旨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去看他,正好他要去六號館二樓參加讀書會,木造樓層燈光昏暗,我看分發的講義要談〈人類使用工具和進步〉。後來他還是離開台灣,有一陣子自己發錢印製宣傳單,假日在紐約街頭散發。

他這次出國,有一個同學,也曾經是我老師,趕去松山機場送行,給他帶去一點美金和一雙套穿的黑色布鞋;這種鞋子,是從前他們在成功嶺暑訓時穿的。一九七八年底我從愛荷華大學去紐約看他,第二天他說要把住家周遭草地整理,以免流浪黑人孩童在那裡烤火夜宿,不小心把房子也燒了;我就是穿這雙便鞋,和他一起整理院地雜草,也訝異他還節儉地把這雙鞋子留著。送他鞋子的那位老師,父親早逝、母親在澎湖跟隨牛車打工,相當貧困,也就沒能實現留學願望;我曾經有一個晚上,在他家聽他講俄國文學,滔滔不絕,講到天亮。我也還記得他的英文課講義〈Struggle for Education〉,講美國黑人領袖布克‧華盛頓,年少時偷搭遠程火車離鄉,奮力求學上進的故事;另一篇華盛頓‧歐文寫的短篇小說,講一個人出外多年,返鄉約童年好友見面,朋友這時擔任警官認出他是通緝犯。

日據時代台灣有許多讀書會,也有由女性組成的。台灣是日本帝國全境最早實施兒童西式現代教育的地方(一八九五),雖然日本早就成立文部省(一八七一),研究西方學制和教育方法,廢除小學傳統教育卻在好多年後(一九○二),教育內容從讀、寫、算盤,改成拼寫、寫作、單詞、會話、閱讀書籍、道德、算術、治療方法、地球科學、科學、物理和唱歌;這也是當時英國、德國、美國、荷蘭,幼教的科目。到了大正時代(一九一二——一九二六)日本政治生態從封建時代官僚政治轉向政黨和議會政治,對台灣有影響,就是在鎮壓統治之外想同化台灣人,認真把台灣看成日本國土延伸,但是,那時候也發生第一次世界大戰,根本動搖西方列強對殖民地的統治權威。原來只適用大國強國的民族主義,弱小民族也開始自覺,再加華爾街股市崩盤,造成世界經濟大蕭條(一九二九),台灣對日本帝國的反對運動,按資產和知識階級,且按相對日本帝國統治的親善與否,而有各種派別;包括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的陣營裡,甚至於有相對俄共和中共,提出台灣獨立自主的主張。當時,台灣女性結社的自發性如此受西方思潮影響,出自女性對自己在社會地位和角色的覺醒,也認知自己有極大潛力,就多有積極參加社會運動的讀書會。

現在很難講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因為那時代的各種思想,包括其相對的資本主義,都不再適用現在世界;也無法使用這些思想解釋世界的現況和未來進展。先秦時代,《禮記‧禮運》前半句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幾千年來朝代興亡的指標,放之四海也準。台灣在去中國化的現在,似尚未建立自己適用的標準。

人對他人同情或愛,不是天性,是母性;因為母親孕育生命,特別能感受。

感謝《文學台灣》鄭炯明發行人青睞得以在二○二一年秋季號起分四期刊完,也感謝蕭義玲、吳叡人兩位教授作序導讀。

五十年前戒嚴時期我寫《失蹤的太平洋三號》,這時寫《太平洋廣場號返鄉記》;簡單思辨如此,以為自序。(本文摘自《太平洋廣場號返鄉記》一書,聯合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