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不讓你做人你就不是人」耶魯經濟學家：中國法治不彰，威脅私人產權

近年來中國崛起神話受到全球追捧，美國耶魯大學終身教授、著名華裔經濟學家陳志武卻大膽指出，全球化趨勢最終仍會走向以美國為首的單極秩序，中國經濟雖高速發展，法治制度上卻沒有跟著變革，私人產權難以保障成為中國的「後發劣勢」。陳志武22日應邀來台演講，從經濟角度探討中國社會文化變遷，23日也接受《風傳媒》專訪分享進一步看法。

陳志武1962年生於湖南茶陵界首農村的鄉下，曾歷經文革、親眼見過老師和地主被打死，高中畢業當屆沒考上大學，隔年考進中南礦冶學院（後來的中南大學）。獲國防科大碩士後申請赴美留學，因外匯管制無法取得美元參加託福考試，寫信向耶魯大學教授求情而獲准免試；僅四年後、1990年取得耶大金融學博士，先後在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等校任教，1999年就成為耶魯終身教授。

以義代利：從儒家文化到共享經濟

陳志武認為，世上所有價值體系都是「資源配置」的方式，以儒家思想為例，君臣、父子等社會角色分配都是為了避免爭奪資源，宗教信仰如基督教、伊斯蘭教等也是，它們的共通點是以「義」取代「利」，推廣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和風險共擔。

陳志武表示，現下最熱門的「共享經濟」也不脫「以義代利」的概念，但陳志武說，若從人類發展史來看，「共享經濟就是市場經濟」，商人追求利潤最大化就等於追求共享範圍和程度的最大化，只是現今的網路、運輸等技術，讓交易成本大幅降低而能達到共享願景。他認為「共享經濟」不可能仰賴非經濟因素的理想而實現，最終仍將往市場化發展。

中國共享單車亂停占據人行道。(美聯社)

全球化、一體化不可逆 世界趨向單極秩序

陳志武一再點出，拉長觀察範圍的縱深，就能更清楚理解世界趨勢。他認為，全球一體化是不可逆的趨勢，在美國待過多年的陳志武說，即使美國人民選出川普（Donald Trump）這位提倡保護主義的總統，還是無法改變全球化的事實，「從古至今各個社會都朝一體化發展，人類不可能回到過去。」他說。

陳志武以西方殖民時期為例，過去世界由英國、西班牙、荷蘭等多強把持，市場被切割成許多塊，其實並不利於經濟發展。他因此認為，全球化只會鞏固以美國為領袖的單極秩序，其他國家不太可能與之競爭。陳志武認為，隨著跨國貿易、留學、旅遊等流動持續增加，人們需要找到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規範制度，因此世界會趨向單極秩序。

陳志武22日出席思沙龍座談。（顏麟宇攝）

全球化利益不均 菁英與政府面臨挑戰

不過，陳志武也承認全球化的壞處，他說：「我在俄亥俄州住過4年、威斯康辛州住過5年，親眼看見美國中西部製造業陸續外移，對當地衝擊很大。」陳志武指出，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化讓發展中國家受益較多，發達國家則是菁英受益較多，中低階層沒得到什麼好處，反而被犧牲掉就業機會。

陳志武說，利益不均導致選民以投票表達憤怒，川普就是他們「出氣的機會」，但是選出川普的代價很大，美國人多少也吸取了教訓，以後應該不會再輕易以這種方式表達不滿。

陳志武也說：「很遺憾，歷史上每一次技術革新，一定會讓某些人不成比例地受益。」但他認為，如何平衡利益是各國菁英面臨的挑戰，因為社會不只屬於菁英。這也是各國政府紛紛發展社會福利的原因。

美國總統川普。(美聯社)

陳志武說，處理貧富不均，一般人都會想到「向富人徵稅補貼窮人」，但他認為徵稅有兩項缺點，第一，稅負過重會打擊創業和創新，對經濟發展更不利；第二，政府效率若不高，增加的稅收就難以有效補貼給底層人民，因此徵稅多寡的平衡點須小心掌握。

陳志武也指出，以徵稅而言，中國缺乏可以監督政府的民主制度，當人們只看見政府收稅，卻無法監管後續的金錢流向，就無法確保社會問題正在改善。

中國的「後發劣勢」私人產權不受保障

陳志武2010年曾在《沒有中國模式這回事！》一書提到，中國經濟起飛並非「奇蹟」，而是一口氣擁抱全球累積的技術和資源，才形成「後發先至」的繁榮景象。短期快速發展也為中國帶來劣勢，因為社會缺乏動力進行法治與政治變革，反而不利長期發展。

陳志武說，2017年的今日，中國的「後發劣勢」更被凸顯出來，北京政府近年針對產業法規進行改革，但都「治標不治本」。陳志武說，法治制度不彰尤其威脅到私人產權，讓企業家十分不安，因為他們可能「莫名其妙被抓、財產就沒了。」

陳志武以近日的萬達融資風波舉例，中國萬達集團創辦人王健林自2014年逐步向海外投資併購，海外資產高達2540多億元，相當中國外匯存底的1.3％，為了「貨幣維穩」政策，中國銀監會6月下旬以「違反資本管制」為由，突然下令國有銀行切斷萬達融資、暫停對其5年來在歐美的海外併購案放款。

陳志武說，監管部門認為萬達舉債過多，那應該檢討銀行為什麼借他這麼多錢，政府官員不能因為「我不想讓萬達借這麼多債，就把它逼到絕路。」陳志武批評，這就是中國私有產權隨時會被侵犯的例子，只憑官員喜好就能讓輝煌的企業家一夜成為亡命之徒。

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

「官員不讓你當人 即使億萬富翁也不是人」

記者問到，中國的有錢人這麼多，難道都沒有辦法施壓政府、改善法制？陳志武表示，根據他的研究結論，商人在中國歷朝歷代都沒有發展出群體力量，中國社會主要由兩種勢力控制，一種是官員政府，還有和政府互通的軍閥；另一股勢力則是宗族、豪門；獨立於這兩股勢力之外的商人毫無自保力量，至今仍是如此。

陳志武也舉出「商人難以自我保護」的例子，他說：「幾年前央視播了一個新聞，國家網信辦召集了各個互聯網公司大老，包括馬化騰（騰訊）、李彥宏（百度）等都來了，由一個副局長給他們訓話，他們都低著頭、老老實實聽著。」

陳志武說，他在美國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場景，美國的億萬富翁，社會地位與權勢至少都和官員平起平坐，甚至更高。在中國卻是反過來的。「我就看出來，在中國，官員想讓你做人你就做人，不想讓你做人，哪怕你是億萬富翁，也不是人。」

2015年11月，由中共中央網信辦指導、騰訊集團發起主辦的第一屆中國互聯網安全領袖峰會（取自網路）

摸清人的本質 就能了解市場邏輯

陳志武坦承，他也碰過不少人對其看法持反對意見，但他只能盡量把他的邏輯和分析視角表達清楚，陳志武說：「我希望更多人能摸清楚，人的本質和驅動力究竟是什麼，搞清楚了就能更了解市場的邏輯、人的邏輯。」

由於一再提及法治制度需要改善，我們也問到，中國官方是否曾給他壓力？陳志武坦然說，目前為止還沒有接受到太多官方壓力，他表示：「今年壓力似乎感覺有一些上升，但還是有一些言論的空間。」

相關報導
● 思沙龍》中國互聯網金融發展 陳冲：「大數據、小個資」是矛盾發展
● 思沙龍》芙蓉姊姊、木子美、Papi醬 自媒體時代中國比港台更容易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