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李登輝總統與西田幾多郎

作者在10月18日的民報專欄〈台灣人寫不出來的李登輝總統的哲學思想與實踐哲學〉一文當中表示:將對於李登輝總統的哲學思想不斷做介紹。我個人在閱讀李登輝總統的相關著作中,可以看到他的思想有幾個基本特色:一個是公私分明的公共精神;另一個則是積極面對死亡,而從人生的全面否定到全面肯定的生死觀;第三個是追求「使不可能成為可能的自立性與主體性」。他在世時曾說:「我是誰呢?」,那就是「我不是我的我」。李總統就以夏目漱石的「我的個人主義」與「則天去私」對此來做解釋。換句話說,他認為「我的個人主義」在以前的時代是「則私去天」,但是隨著時代的變化,就從「則私去天」變成「則天去私」。而他的生死觀基本上是受日本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影響最大。因此,要了解李總統的生死觀,要先了解西田幾多郎的哲學思想。
一、日本的第一位哲學家—西田幾多郎

明治時代是日本人為了與歐美列強並肩而大步邁向近代化的時代,就在這個時代,面對禪等等各種的東洋思想與西洋最新的思潮,而與之加以格鬥,並用自己獨自的力量建立起日本哲學的就是西田幾多郎(1870〜1945)。

(一)西洋人的思想之特色—哲學

哲學這個字是日本人將philosophy(英文)、philosophie(德文)等的西洋文字加以翻譯所形成的譯語,而這些西洋文字都是由來於philosophia這個希臘文字。philosophia這個字是由philos(愛)與sophia(智、智慧)這兩個字所合成,因此,philosophia整體來看是「愛智」的意義,而希臘文的哲學家(philosophos)其原意也是「愛智者」的意義。

開始使用philosophia這個字的是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後來將這個字當做「哲學」(亦即愛智)這個意味,而有意識加以使用的是蘇格拉底(Sokrates,BC469〜399左右),蘇格拉底強調;「我是philosophos(愛智者),不是sophist(智者)。」

如同在前面所述,哲學的本意就是愛智,但對於希臘人來說,什麼是智慧呢?在古代希臘人的觀點裡,所謂智慧是只有對神才允許其擁有的,只有神才能夠知道,我們人並不被允許去知道,而這種智慧、知道,希臘人將之稱為「真理」。換句話說,智慧就是知道真理,而哲學就是追求真理。但是,真理究竟是什麼呢?對於古代希臘人來說,我們人和神是不一樣的,我們人並沒有神一般的智慧,因此,平常我們無法接觸到真理,但有時候,我們會因為某種契機和因素,而接觸到真理,真理會因此而出現於我們的眼前,而這就是希臘人的真理觀。也就是說,所謂的真理就是「某些被隱藏的事情變得清楚、明白之意」,而「變得清楚、明白」就是「變成用語言來說明」之意,哲學就是努力要把:對我們所加以隱藏的事物,將之轉變成語言來說明,以使之變得清楚、明白。

既然古代希臘人認為真理是被隱藏起來的、是被蓋住的,那麼真理為什麼會看不見呢?在希臘人的觀點裡,這是因為和真理不同的「外表之物」會將真理加以覆蓋的緣故。外表之物經常會在我們的眼前出現,想要欺騙我們,這就好像騙子隱藏他的真心而以看起來好像誠實一般的外表在人們的面前出現一般。和神不一樣,人因為沒有智慧,所以無法識破。但是在希臘人當中,卻有一些人想要依靠自己的反省去拿掉這個外表之物。他們懷疑常識、批判常識,而他們所以如此做,是因為常識對於任何人來說,看起來好像都是正確的。從這一點來看,他們認為常識不外是一種外表之物,而哲學家就是與一般人不一樣,他們認為常識有其奇怪之處。因此,在希臘哲學裏,看起來越是理所當然的事物,就越會被哲學家加以懷疑,而這也正是哲學的態度。

古代希臘人認為人並沒有神一般的智慧,所以人經常會犯錯,而古代希臘哲學的出發點就是自覺到人具有這樣的界限。正因為人沒有智慧,所以要反過頭來愛智慧;人因為會犯錯,所以要回過頭來反省自己,並抱持懷疑的態度,不斷批判所有看似理所當然的事物,務必去追求到所謂的真理。

因此,哲學並不像其他學問,它並不以獲取新知識為其目的,倒不如說,對於〈截至目前為止被認為是正確的知識是否正確〉,抱持懷疑的態度加以檢討,正是哲學最重要的任務。

由於哲學基本上是自覺到自己的無知,並因此而去追求、進行無限的探究,所以從常識上來看,無論對於什麼事情都會具有一樣的看法,而且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會驚訝,絕對不是哲學家本來的性格。基本上,對於日常人們所不驚訝的事情也會感覺到驚訝,或是感覺到自己的知識非常貧乏,而對於未來的事情覺得非常廣闊而不斷追求、探究真理的人,才可以說是哲學家。

也因為哲學的這種特色,哲學家所追求的知識是純粹的知識,而不是實用的知識或是技術性的知識。一般人之所以熱愛某種事物而去加以追求,時常是在為了其它某種的目的而去追求,但是像這種在追求某種事物的目的之下而去追求、熱愛當該事物本身,並不是哲學的態度。哲學可以說是「將某種事物當做當該事物之本身」而去加以追求,所謂的哲學家就是一心一意追求這種純粹知識的人。當然,哲學家因為也在現實的生活裡面生存著,所以他們的研究成果也會以某種型態對於現實社會加以影響,並因此會受到社會對他們的反應。

(二)哲學對於日本人來說是舶來品

在歐洲中世紀以前,宗教與哲學是分開的,中世紀時,基督教把哲學當作神學的奴婢,到了近代,宗教就脫離了哲學。但是日本人並不像西洋人一樣把哲學(邏輯)與宗教分開。因為日本的思想是習慣、禮儀、道德、修行、武道、花道、儒學、佛法等等的融合體。日本既然沒有「哲學」這個字,所以日本並不存在著「哲學」的概念。同樣的,在明治以前,日本也沒有「宗教」這樣的概念。而日本有哲學的譯語是在江戶幕府末期,由西周這位學者所引進的。西田幾多郎所以重要,是因為:日本接觸到西洋哲學以後,他是創造出日本哲學的最初之人。

二、善的研究

西田幾多郎對於李總統影響最大的是他的著作《善的研究》(日文:善の研究)。在《善的研究》一書當中,西田深深的思考「所謂的人生究竟是什麼呢?」、「所謂的善是什麼呢?」、「與他人之關係應該如何呢?」在這本書當中,西田主要是處理《純粹經驗》、《實在》與《善》等的問題。

(一)純粹經驗

那麼,什麼是純粹經驗呢?舉例來說,我們很多人都會有看過夕陽的經驗。當夕陽漂亮到讓我們入迷的時候,我們會忘掉自我,而與夕陽合而為一,這個時候,我和夕陽是沒有區別的。這個時候的夕陽是我,我是夕陽。換句話說,這個時候的主觀與客觀是沒有分開的。

在看夕陽看得入迷時,會有「美」的經驗。過了一下子,當我們冷靜下來而想到「啊!我是正在看夕陽」時,那麼「我」這個主觀與「夕陽」這個客觀就會分開。

西田幾多郎認為在主觀與客觀分開之前的經驗是「純粹經驗」,而只有這個經驗才是真實存在(實在)的。以上述看夕陽為例來說,我們會經驗到「美麗的夕陽」這種純粹經驗,但是到了後來所出現的「主觀/客觀」的構圖,以及從這個構圖更加發展所產生出來的自然界(實際的世界),其實只不過是透過思考(邏輯、論理)而被認為是妥善、正確的世界之狀態而已。

西田幾多郎的純粹經驗之概念的獲得是與他的禪的體驗有關的。他透過參禪的體驗而真實體會到自己與世界是合一的、是一體的,西田就是用自己的禪的體驗而到達「主客未分」的想法。

(二)何謂「善」?

「純粹經驗」與「主客未分」的概念是出於西田的著作《善的研究》一書。那麼,這裡所謂的「善」是指什麼呢?如果從結論來說的話,當感情、知性、意志的分界線消失不見,而三者合成為一體時的狀態就是「善」,亦即當我們專心一致而忘我的時候,「善」就會出現。

「希望有助於他人」、「希望把病治好」、「希望足球打得好」等是所謂的感情(情),「為了製造出特效藥,必須把相關知識弄懂」是對於想做的事情所必要的知性(知),而「我要努力研究,以便製造出特效藥」則是意志(意)。當知情意三者成為一體時的狀態是「善」,所謂「善」就可以說是「人格的實現」。

傳統的倫理學有很多都是從外在的標準來定位並判斷「善」與「惡」。西田就以「從東洋思想所淬鍊出來的獨自哲學」述說:「善」是以「可能性」而潛藏在我們人當中,要如何使這個善的可能性展開是很重要的。因此,超越主體/客體的對立門檻,建立起「把他人的事當做自己的事而加以看待、掌握」的角度是有必要的。只有真正能夠立於這個境地時,「人格」才會真正實現,而這正是善。

換句話說,西田把主觀(我)與客觀(對象)成為一體的狀態稱為「純粹經驗」,而把主觀(我)的感情、知性、意志成為一體的狀態稱為「善」。

對於李總統影響最深的是《善的研究》,不過,西田尚有其他的著作,其中所謂「場所的理論」就影響李總統,而我們在這篇專欄當中也一併加以介紹。


西田幾多郎的著作《善的研究》(日文:善の研究)。圖/擷自京都大學影片,民報合成
三、述詞的理論

日文與西洋的語言不一樣,日文的句子即使不使用主語(主詞)也不會不自然。在西田幾多郎的代表性理論-述詞的理論當中,述詞(或稱為述語,簡單來說:「我是台灣人」這句話中的我是主詞,而台灣人則是述詞)就扮演重要的角色。舉例來說,英文如果説「I am happy.」時,是主詞的主體(I)是很重要的,這個主體就會成哲學的主題。但是在日文,人們常會省略我而説「幸せだ」,因此在日文當中,述詞(例如快樂的日文:幸せ)才是重要的。西田就以此為基礎而認爲:主體會被其所被放置的場所加以左右。於是,西田就從這個想法展開以述語為中心的理論。這個理論可以敘述如下:

句子中的主詞可以認為是被包含在述詞的集合當中。舉例來說,在「蘇格拉底是希臘人」這個句子當中,蘇格拉底(主詞)是被包含在希臘人(述詞)的集合當中。西田認為如果把「蘇格拉底是希臘人」這個說詞漸漸擴大為「希臘人是人」、「人是哺乳類」、「哺乳類是生物」……的話,最後會到達包含所有述詞的「無限大的述詞」。西田就把這個「無限大的述詞」稱為「絕對無的場所」,他認為世界的所有東西都被「絕對無的場所」所包含、並在「絕對無的場所」上面成立。西田說:假如能夠體驗到「絕對無的場所」的話,就能夠掌握世界真正的姿態。

四、場所的理論

西田本來是從純粹經驗來掌握世界的狀態。但是到了後來,他就變成以「場所的理論」之想法來說明世界的狀態。西田的想法的特徵是:自然界(實際的世界)當中的所有個物都是我們意識的對像、是被意識所製作出來的、是存在於意識當中。西田把自然界稱之為「有的場所」,而將「有知情意等之意識的場所」,稱之爲「意識之野」。「有的場所」是被放置於「意識之野」的上面。

西田認為在這個「意識之野」的下面有著「睿智的世界」,我們的價值觀與美的意識與道德心是被置於這個世界的,但是價值觀與美的意識與道德心不是我們自己可以很容易去自覺到、感覺到。而在「睿智的世界」的更底層就有著包含一切的「絕對無的場所」。因此,西田的場所理論的結構是:「有的場所」是被「意識之野」所造出,而「意識之野」是從「睿智的世界」所生成的。而使一切成立的就是「絕對無的場所」。而這個「場所理論」是與「述詞理論」相對應的。

西田的著作當中,有「從發揮功能之物到看見之物」、「一般者之自覺體系」。西田認為東洋文化的基礎是「看那無形之物、聽那無聲之聲」,而他的著作「從發揮功能之物到看見之物」一書就是要賦予上述這種東洋文化具有「哲學的根據」。

五、絕對矛盾的自我同一

西田以《善的研究》為基礎更進一步使自己的哲學更加發展。他在晚年所到達的就是「絕對矛盾的自我同一」。他認為主觀與客觀、善與惡、一與多等一看是處在矛盾之物其實是互補的,它們在根源上是同一的。日本有學者就認為西田的這個想法是透過他與兒子的死別這個體驗而獲得的。

西田認為當自己自覺到「自己是無」的時候,是可以自覺到「把一切包含在內的『絕對無』」。這就是說:在自己的最深處會有著「超越自我」的東西存在。人可以透過這樣的矛盾發現真正的自我。同樣地,當一與多、永遠與現在⋯等這些矛盾的東西互相給予作用時,這個世界就會創造性的發生、成長。這種矛盾之物互相作用而創造性地使自己生成長的狀態,西田幾多郎將之稱為「絕對矛盾的自我同一」,而「絕對無的場所」就是產生出這種創造性生成的根源場所。

因為這個「絕對無」之概念的出現,就正式開啟了日本哲學的布幕。在西田幾多郎之下聚集而被稱為京都學派的哲學家們或者批判絕對無的概念,或是將絕對無的概念加以深化,而發展出日本的哲學。

六、我們要怎麼做?

如同前述,現實的世界是由我們的意識所造出,為了去體會到這個現實世界,我們有必要去磨練自己的意識。因此,我們要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專心一致地去做應該做的事,去磨練自己的知性與感情。如此一來,我們就會來到不得不去反省自己的美意識與道德心的時刻。而當我們越自覺到自己的道德心時,我們就會自覺到自己的惡。而「這個不知道要怎麼才好而迷失道路的人」應該在不久之後,就會碰到包含一切的「絕對無之場所」。

同樣的,個物是由「是......」的述詞所表達而聚合成更大的集合。我也「是台灣人」、「是男人」、「是沒有膽量的人」等等述詞的集合。而包含我的個物,亦即我這個主詞是欠缺實體的。因此就如同我們在述詞的理論當中所述,「絕對無的場所」是包含所有述詞的無限大的述詞。如果能夠體驗到這個場所,就能夠自覺到真的世界以及真的自我的狀態。

生與死一看是矛盾的,但我們就要透過直觀去超越這個對立而與真實的「一」連結在一起。這就是要去「學習對於人生來說,生與死的深層意義」,而要去獲得「超越這種矛盾對立的睿智」。

七、京都學派的形成與西田哲學的意義

在西田之後,京都學派就產生了許多繼承西田的哲學家,例如田邊元、三木清、九鬼周造、和辻哲郎與鈴木大拙。但西田哲學的意義是什麼呢?其實,他是想要超越西洋近代哲學的界限,而追求新型態的「知」。當我們看到這個世界時,「善/惡」、「一/多」、「愛/知」、「生/死」種種的兩項對立其實是充斥著矛盾的。但是西田認為這些矛盾其實只是「一」這個真實的另一個面向而已。如果用佛教的用語來說,一個惡在我們執著而未能開悟時,那麼這對我們來說,是使我們迷惑的「魔」,但開悟時,它是因緣所生之物,是「空」的世界的一個顯現。而西田就用「愛」這個獨自的概念要從根本去重新追問「知」的狀態,亦即我們不應很冷淡地推開「對象」而與自己對峙,而是跳入到對象當中去掌握對象的本質,這種作用,西田將之稱為「愛」。

經由上面所述各位應可以看出:李總統的生死觀其實和西田有很多相同之處,李總統年輕時,曾透過參禪要去了悟生死,李總統當省主席兒子過世,這似乎可以看出李總統和西田一樣都有相同的經驗,但他們兩人也都是要將東西文化加以融合的哲人,但與西田最大不同的是:李總統對於中華文化有著很深刻的認識。


左起:田邊元、三木清、九鬼周造、和辻哲郎與鈴木大拙。圖/擷自網路,民報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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