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廖亦武》從共產黨「地獄」歸來的自由作家:中國已經不是我的祖國

異議作家廖亦武曾是最受中共壓迫的作家之一。他輾轉待過4間監獄,與死刑犯共用一間牢房,承受過各種酷刑;他面臨嚴密監視,屢遭沒收手稿,但仍屢次拿起紙筆,只為紀錄底層中國的真實面貌,揭穿中共維繫的表面繁榮。

十年前,廖亦武從中國逃到德國定居,之後在全世界各地漂泊大半年,流浪的最後一站是台灣。那是2012年,習近平剛在中國掌權,馬英九連任台灣總統,兩岸合辦「台北會談」,正是關係最緊密的時刻。

廖亦武第一次到台北,就被出現五星紅旗的景象嚇到。「我覺得很恐怖,台灣是完全被赤化了,」他回想當時的納悶心情,「不覺得危險嗎?」

台灣人從此給他留下順從、聽話的印象,直到2014年太陽花運動,才讓他改變看法。這名骨子裡帶著自由不羈的先鋒派詩人說:「台灣人太規矩了,幸好有太陽花。世界歷史上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在改變世界。不論是香港,南韓,還是中國的天安門運動。」

今年,廖亦武是第四次來到台灣,他帶著兩年前完成的書籍《武漢》在台北以中文出版。他稱台灣是他的「母語祖國」,但也直言,台灣是離中國最近的中文自由世界,武漢爆發流行病毒這麼大的題材卻沒有人書寫,非常可惜。

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武漢疫情遭拘留、起訴並絕食抗議,在看守所內被強迫灌食。(擷取自YouTube)
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武漢疫情遭拘留、起訴並絕食抗議,在看守所內被強迫灌食。(擷取自YouTube)

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武漢疫情遭拘留、起訴並絕食抗議,在看守所內被強迫灌食。(擷取自YouTube)

2020年1月,武漢疫情剛爆發時,他深怕任何消息被中國國家機器屏蔽,瘋狂從德國的家裡下載所有關於中國疫情的資料,包括被逮捕的記者與他們傳遞的真相,寫成紀實小說《武漢》。

「李澤華、張展,這些中國的年輕人也很厲害,他們各自孤軍奮戰,調查武漢的真相,卻一個個被消失,」他說,「獨裁政權不尊重自由人權,作為知識分子,我有責任去記憶、思考、懷疑、追問。」

在裴洛西抵台那天談台海局勢

廖亦武在101大樓附近的露天餐廳接受《風傳媒》採訪,當天美國聯邦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預計降落台灣,整個台北處於政治狂熱的氛圍,裴洛西傳聞入住的信義區君悅飯店外,人潮壅擠。

眺望風景時,廖亦武自豪地透露,裴洛西也曾讀過他的著作。「《子彈鴉片》,呵呵,當然是英文版。」他在多數露面的場合裡,看起來不苟言笑,眼神堅毅嚴肅,但其實是一位風趣的文人,言談間不時迸出笑聲。

《子彈鴉片》書中描述的正是裴洛西長期關注的天安門大屠殺歷史。她1991年曾親赴天安門廣場舉布條,悼念為中國民主化犧牲的烈士。裴洛西訪台時刻,北京當局祭出各種威脅手段,中國網路盛傳「一落地就開戰」。不過,信義區露天看台的台灣人卻興致高昂,指著松山機場和君悅飯店的方向,無所謂地鬧著說:「等下飛彈說不定就往那邊炸囉!」

聽見這些聳人聽聞的玩笑,廖亦武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微妙。談及台灣目前的局勢,他建議以中國朝代南宋的歷史為鏡。他表示,南宋偏安杭州,「退到長江的那些人也知道『那邊遲早要打過來』,這種可怕的預言持續了八十多年,終於有一天那邊就真的打過來了,但我覺得台灣老百姓還沒有這方面的意識。」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陳艾伶攝)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陳艾伶攝)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陳艾伶攝)

他接著說,先前在烏來泡湯的時候聽到隔壁聊天,「一會兒臭罵蔡英文,一會兒扯到郭台銘什麼的,爭論半天沒有結果,突然把話題丟給我『我們聽聽他怎麼說』。我回答『要是在中國,這上面已經來了一輛警車,你澡還沒泡完,就被帶走了。』聽完,他們說『是喔!中國是這樣,但台灣不是這樣子。』」

「在台灣,生活蠻好的,老百姓也很好。有豐富的物產,有會照顧人民的政府。」廖亦武直言台灣雖好,但中共內部原有的集體領導制度被打破,使台灣面臨危險。「現在中國的狀況是最危險的,沒有人能夠制衡獨裁者,它就像一列火車在懸崖邊,而且沒有人能踩煞車。所以我覺得,台灣也很危險,」他解釋道。

共產黨「地獄」培養出來的敵人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1980年代是頗富盛名的先鋒派詩人,沉浸於藝文,對中國的政治與社會運動毫無興趣,但是1989年6月4日的凌晨卻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沒參加天安門學運,僅是在肅殺的氛圍裡,朗誦了他寫的悲憤長詩《大屠殺》。首都血腥之夜過去,朗誦的音頻傳播到20多個城市:

「總理一傷風,人民必須咳嗽,戒嚴令一次次下達,老掉牙的國家機器壓向膽敢反抗疾病的人們,手無寸鐵的暴徒成千上萬地倒下,職業殺手披掛鋼鐵在血海裏遊泳,在緊閉的窗戶下縱火,用死姑娘的裙子擦軍用皮靴,他們不會顫抖。這些沒有心臟的機器人不會顫抖!」

廖亦武隨即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起訴。他起初沒感覺到害怕,他對中共政權還抱有天真的想法,「以為幾天就會放我出去,沒想到被判刑4年。」

六四30周年:中國解放軍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鎮壓示威群眾(AP)
六四30周年:中國解放軍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鎮壓示威群眾(AP)

六四學運:中國解放軍坦克開進天安門廣場鎮壓示威群眾(AP)

後來,他發現要待過監獄,才知道中國共產黨的厲害。「進到監獄,那些人一上來就把你扒個精光,拿一根筷子插進你的肛門,在裡面攪,看有沒有藏東西,」他表示,在牢裡嚐盡酷刑比六四帶來的影響更大,牢房完全是叢林世界,文人的尊嚴被徹底打垮,真正體驗到在底層的滋味。

中共的監獄彷彿地獄,讓身形健壯、看起來生命力頑強的廖亦武兩度試圖自殺。等到他出獄,六四已經過去很久,中國人對共產黨的悲憤心情消失。「我意識到,如果不把真相寫下來,就會被遺忘。我這個人就是共產黨培養出來的敵人,」他回憶道。

時代的錄音機

廖亦武的文學從那時起變成「時代的錄音機」。他開始敏銳地追查中國的大小社會事件,深怕晚一步,真相就被掩埋;他一邊在酒吧吹簫賣藝,一邊採訪失意舞女、販夫走卒,中國形形色色的邊緣群體以及汶川地震的災民。

1998年與2001年,他出版轟動一時的《中國邊緣人採訪錄》及《中國底層訪談錄》,但因為政治犯的身分醒目,遭國家當局盯上,合作的出版社、印刷廠被查封,盛讚過他的知名周刊《南方周末》被波及,編輯部慘遭大力掃蕩。

廖亦武從此無法在中國公開發表任何作品,抄家是家常便飯,警察搜繳的手稿達數百萬字。他的作品只能流入翻版(盜版)市場,名字被抹去,化名「老威」。儘管中國的人權環境大不如六四以前,但是他的翻版書越被禁,就越賣得好,人稱「翻版暢銷作家」。他幽默地說:「在中國,我成了出版殺手。」

《中國底層訪談錄》在台灣的出版不像在中國那樣幾經波折,2003年繁體字的三卷全本在台上架。廖亦武的作品後來被翻譯成近30種外語,但隨著中共幾乎全面收緊社會控制,台灣成了他唯一能用母語出版的地方。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2022年出版紀實小說《武漢》。(陳艾伶攝)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2022年出版紀實小說《武漢》。(陳艾伶攝)

流亡德國的中國異議作家廖亦武,2022年出版紀實小說《武漢》。(陳艾伶攝)

到民主國家對抗獨裁政權

2011年7月,在德國政府的推動下,廖亦武輾轉從越南飛抵柏林。他說私下見過時任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並稱她是一位非常有人性的領導者,也相當重視中國政治犯的營救。後來幾年,廖亦武投入說服國際社會、德國政府與人權組織,施壓北京釋放他的好友夫婦──在獄中罹患癌症的劉曉波和他遭軟禁的妻子劉霞。

劉曉波不幸在2017年病逝,劉霞隔年重獲自由,時值世界前二大經濟體美國與中國展開貿易戰,北京亟欲拉攏歐洲。梅克爾直接向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提起了劉霞的事,劉霞終於離開北京之際,中德兩國簽署了價值230億美元(約新台幣6916億元)的經貿協議。

「這是因為德國的經濟實力很強,汽車、製造業很不錯,」不過廖亦武也直言,雖然德國營救了他與艾未未、劉霞等受中共監視的異議人士,但是在對中貿易政策方面,他覺得西方國家還是太天真了,「跟獨裁國家做生意,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他說,俄烏戰爭爆發時,德國政府原本只打算援助烏克蘭5000頂頭盔,「非常可笑」,這是因為德國依賴俄羅斯的天然氣。他接著說,所幸仍有20萬德國人示威聲援烏克蘭,表態願意承擔制裁俄羅斯的後果,現在德國人已經迫使政府改變數十年的外交政策,對俄羅斯態度轉為強硬,「這是我很欣賞德國人的一點。」

俄烏衝突、烏克蘭戰爭,2022年2月23日,德國布蘭登堡門打上烏克蘭國旗色彩的燈光作為聲援。(AP)
俄烏衝突、烏克蘭戰爭,2022年2月23日,德國布蘭登堡門打上烏克蘭國旗色彩的燈光作為聲援。(AP)

2022年2月23日,德國布蘭登堡門打上烏克蘭國旗色彩的燈光作為聲援。(AP)

讀者在哪,故鄉就在哪

十年來,廖亦武即使遠離中國,仍不懈記錄著那塊土地上發生的苦難,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國家。但他表示,自擺脫獨裁之地那天起,便不抱有回去的希望;他稱中國已經不是他的祖國,不僅因為他的家人都在德國,女兒的母語是德語,還因為他最大的讀者群都在這自由世界裡。

「我在德國出版了10本書,我在那裡擁有最大程度的言論自由,對一個作家來說,他的最大讀者群在哪,他的故鄉就在哪,」他說道。

廖亦武小檔案:

1958年8月生於四川鹽亭,天安門大屠殺主要見證人之一,政治犯群體中最為突出的詩人、作家、音樂家,也是西方公認的中國監獄文學開拓者。主要著作有《吆屍人》、《上帝是紅色的》、《子彈鴉片》、《地震瘋人院》。

他的主要獲獎經歷包含德國書業和平獎(法蘭克福書展,2012)、抵抗詩人奬(法國Mouans-Sartoux書展,2015)、瓦茨拉夫•哈維爾圖書基金會奬(紐約,2018),也曾多次被劉曉波、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獨立中文筆會等個人或組織推薦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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