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黎安友:習近平是一個控制狂

德國之聲:您在2003年的一篇文章中,以「威權政體的韌性」來描述中國共產黨的治理模式。在您看來,過去10年習近平改變了中共治理模式中的哪些方面向?

黎安友:在那篇文章中,我強調中共維持其政權穩定最重要的一個要素,便是領導人繼承的制度化。當時我認為,若他們有一個有序的繼任機制,每個領導人都服務兩屆,並提前指定一個繼任者,讓繼任者以有序的方式上任,這將消除權力鬥爭的風險。

但現在習近平即將獲得第三個任期,這破壞了過往的繼任制度。我想像在一個特定情境中,他可以保持中共政權的穩定,那就是他在第三、第四或第五個任期結束後下台,而他若隨後指定一個繼任者,並讓這個決定得到其他權力持有者的支持,也許中共可以透過有序的方式完成權力交接。

如果他在接下來任何一個時間點發生一些不可預測的事情,如健康危機或他的某種能力下降,我認為中共內部便可能出現不規則的繼承,這將是一場權力鬥爭。現在習近平掌握這麼多的權力,我不確定他指定的繼任者是否有足夠的權力來真正維持中共的體系。

我在那篇文章中談到的另一個要點是讓公眾有表達意見的渠道,這當然也包含提供反饋的渠道。但習近平現在收緊對中國的控制,這使公民社會幾乎消失。雖然人們仍然可以在社交媒體上表達一些不滿,但如果他們表達的程度過了頭,他們會可能面臨被逮捕或帳戶被關閉的情況。這種情況的另一個風險是,中共最高領導層很難了解公眾真正的想法。

從其他方面來看,你也可以說習近平把中共的體系制度化,而這使中共作為一個組織看似更為強大,因為他把反腐與施行黨的紀律變成一種制度。但這個發展確實與我在2003年的文章中所描繪的情勢不同。

德國之聲:當這麼多權力都集中在習近平身上時,很多預測似乎表明,習近平在選擇中共領導階層人選時,將優先考慮他信任的人,而不是那些在治理中國方面取得重要成就的官員。這種權力的集中和著重在忠誠度的情況是否會暴露中國黨國體制的一些脆弱性?

黎安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學者史宗瀚在他即將出版一本新書《軟弱聯盟—從毛澤東謀略到習近平崛起看中國的精英政治》當中提到一個理論,那就是獨裁者有時會通過任命權力基礎薄弱的人出任要職來確保自己免受挑戰。看來習近平確實依照這個模式決策。他身邊效忠於他的人並沒有獨立的權力基礎,所以他們無法挑戰他。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聰明。我認為這些人是相當有能力的。雖然他們對習近平忠心耿耿,但他們也有很多政府經驗,而且很多人是通過中共體制上來的。我認為年輕一代的中共領導人,受過相當多的教育,而管理各省的官員也都非常聰明。他們並非全都忠誠於習近平,而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組織部仍在努力促進那些有能力的人在競爭中可以崛起。我想目前中共內部的情況,是一個混合的狀態。

我認為這個現像削弱了中共的黨政系統。習近平身邊有很多忠誠的人,這大概是他防止權力鬥爭的一種方式。如果我們認為會出現權力鬥爭,我無法確定現在的中共高層領導中,有誰會發動政變。在某種程度上,習近平讓自己處於一個安全的情勢中。

德國之聲:中共黨媒《求是》近日發表習近平的一篇文章,當中再次強調「偉大鬥爭」。您認為該共產黨在二十大召開之前發表這篇文章的用意為何?

黎安友:我認為這聽起來像是習近平對共產黨和政府官員發出的信號,那就是他們應該緊緊圍繞習近平路線,完全按照習近平說的做,因為這是唯一正確的事情。他可能希望藉此呼籲中共官員不要批評習近平思想,也不要偏離該思想,或嘗試自己的實驗。他或許也希望藉此警告共產黨官員不要夢想挑戰最高領導人,並呼籲中共官員堅持在一起,要有紀律。

除此之外,中國政府近日也對包含傅振華在內的數名高官進行嚴格審判,我們可以把這解釋為習近平警告中共官員不要挑戰他,或是他擔心的事,但這與我之前的論點相悖。此舉或許表明,習近平可能被潛在敵人包圍,他試圖在發現他們時,將他們全部剷除。

這也是有道理的。有些人傾向於質疑中共的「清零政策」以及中國經濟放緩的問題,而從外部來看,我們批評習近平的台灣政策、中國在釣魚台和南海周圍的行為、以及北京透過狼性外交在外部世界製造敵人。但我不知道中國國內有多少人心中有類似這樣的批評。

相反地,他們將戰狼外交視為中國受到其他國家不公平對待後的反制。我不認為習近平因此在中國國內得到了很多批評,但就我所知,中國人民和中共中下層幹部,對他們所承受的壓力有很多抱怨和不滿。習近平可能在發出一個信號,即所有人都應該「閉嘴」,並按照他說的去做。

我不認為這顯示習近平害怕中國發生政變,但我認為這反映了他似乎是一個控制狂。他希望一切都在控制之下,習近平似乎是那種有強迫症的人。

德國之聲:您談到了習近平在世界不同地區展現出來的野心。當我們看到世界上正出現專制國家與民主國家對抗的趨勢時,中國的野心和信心對國際秩序有什麼影響?

黎安友:從中國政策制定者的角度來看,中國無意傷害任何人,而中國在世界各地投資的資金對所有國家都有利。中國有一個自己的主權體系,其他國家可能不喜歡這個體系,但這是中國的體系。這也是為何他們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只是為了我們的合法利益,我們不明白為何美國、歐洲和日本不喜歡我們。我們是受害者。」

此外,中國政策制定者可能也認為,中國想要一個「民主的國際體系」,且在該體系中,包含中國在內的每個國家都該有發言權,而且這個體系不該是由美國和它的盟友主導的。中國認為自己的立場是合理的。

我認為從外部來看,目前有三個因素正在運作。一個是這一切僅是一個變化,但在涉及到重要事情時,沒有人喜歡變化。第二件事是,我們真的不知道中國想要什麼。我剛才描述的是他們聲稱他們想要什麼,但我們不知道他們真正想要什麼,因為中國的戰略思維不是很透明。就我們所知,在他們的戰略思維中,他們感到被敵對勢力圍困,這意味著他們把我們視為敵人。

第三件事是中國的外交風格,而戰狼外交就是一個例子。這反映了他們的怨恨,他們覺得「你們對我不公平」,所以他們想藉機發洩。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種舉動是非常具有侵略性和不適當的,甚至是有威脅性的。

我認為中國的崛起正在引起國際社會的反擊。中國的鄰國中,沒有一個國家真正喜歡或信任中國。如果我們回過頭來看,中國認為他們在世界上的合法地位確實受到了其他國家的抵制。這算是一個悲劇性的發展,因為若中國釋出善意,其他國家會歡迎他們。但他們對自己應得的東西被剝奪感到非常憤怒,所以他們對其他國家並不怎麼友善,這也使情況變得更糟。

德國之聲:您在2003年的文章中提到的另一個中共治理模式的特點是,繼承權的制度化為其黨國體系帶來穩定。但現在,習近平廢除了這一傳統,同時加強了對社會的控制。從長遠來看,這是否會給中國的黨國體系帶來任何不確定性或潛在的不穩定?

黎安友:從理論的角度來看,我們可能期望中國民眾在某個時間點發動反抗或起義。但我認為,中國政府擁有這麼多的工具,包括宣傳系統、警察、社交媒體和互聯網的監控,他們對每個人都進行如此嚴密的監控。所以除非每個人都同時起身反抗,否則現在在中國發起反抗是非常危險的。

我不認為中國已到了每個人都準備發起反抗的時刻。雖然中國經濟放緩,但仍有許多人面臨長時間的封城隔離。被隔離的人或許會抱怨並指責當地政府,但當的封城結束時,他們可能非常高興,也會忘了當初的不滿。

而雖然中國經濟放緩,但它仍然有在增長。在過去的幾十年裡,許多中國人成為中產階級,他們對此感到相當高興,他們認為這個結果與中共的黨國體系有關,而他們不希望事情陷入混亂。通常,人民會在看到一個政權的弱點時發起反抗,例如當年在俄羅斯、東歐或中國天安門學運時的情況。目前中國內部對政權的不滿並未到達這個程度,人們也沒看到中共政權的任何弱點。

德國之聲:在您看來,習近平若獲得第三任期,他可能的執政重點為何?

黎安友:有些人說他會在未來五年內嘗試入侵台灣,但我不這麼認為。他是否會改變他的防疫政策?我認為他不會。他有點拘泥於這個政策。他是否會改變他的經濟模式?中國的經濟模式在不斷發展,我不認為他將放開私營企業或人民幣國際化,或對經濟戰略做一些巨大的改變。

中國「一帶一路」的進度似乎確實在放緩,因為北京已投入了大量資金,但許多項目並沒有開始獲益或產生政治影響。習近平在烏克蘭的戰爭中也面臨新的情況。我認為,只要俄羅斯仍由普京掌權,即使普京作為盟友的價值已經降低,他仍然是中國在試圖對抗美國影響方面最有價值的盟友,所以習近平不會放棄普京,但習近平也不打算幫他。

我並未看到中國的國內政策或外交政策有什麼大的變化。我認為習近平基本上是在繼續執行任務,也就是中國夢,這就是他所要做的。其中一個潛在的國際風險是台灣。我認為,美國、中國或台灣都不希望發生戰爭,但隨著中國增加在台灣周圍的軍事行動,美國也提高其軍事巡邏,這增加了意外發生的風險。這是目前中國面臨最主要的國際風險。

中國面臨著很多長期風險,如水資源短缺和氣候變化。就習近平的政權和對權力的掌控而言,你永遠無法排除通貨膨脹、經濟崩潰或失業的風險。然而,之前中國經歷如四川地震或新冠疫情等重大事件時,我們總會觀望中共領導層是否被迫放棄政權。然而,他們一直挺過這些風險。

我相信習近平的政權夠強大,也能夠挺過我想像中,中國可能面臨的任何一種內部風險。即便習近平某日下台了,我也不認為目前國際社會面臨的中國問題會因此被解決。

黎安友(Andrew Nathan)是美國著名漢學家,也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所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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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illiam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