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撣族親子的學習日常:雖然戰火與疫情不斷,中緬邊境依舊停課不停學

文:黃雅雯(從事中緬邊境研究的學者)

自緬甸軍政府發動暴力鎮壓以來,人們的恐慌與擔憂情緒不僅圍繞著緬甸,也感染著住在周邊國家的親友。位於緬北撣邦的木姐(Muse),是個緊鄰中國德宏州瑞麗市的城鎮,撣-傣族是當地的主體族裔(緬甸稱之「撣」,中國稱之「傣」)。作為緬甸重要的邊境貿易城鎮,兩地人民無論在貿易或是生活上,一直有著密切的往來。我的德宏朋友們幾乎都有親友在緬甸,且數量並非幾個而是一群。

每年的4月份,應當是兩地最繁忙的時刻。清明過後七天,隨即進入整月的潑水節模式,各村各寨歡慶節日,邊境上的撣-傣族人相互串寨、走親戚。但自疫情爆發之後,原本一年四季都有「擺」(慶典集會)的傣寨不再響起鼓聲,國門也在去年3月關閉,只剩貨車得以進出。大家只能通過通訊軟體來得知親人是否安好,叮囑他們少去參加抗議活動。在他們的眼中看來,緬甸當前的情況如在瑞麗的村長友人所說——惱火的很(非常棘手)!

被封鎖的3月

3月31日,台灣有媒體播報了解放軍在瑞麗姐告區集結待命的新聞,讓原本已動盪紛亂的情勢更顯緊張,畢竟集結在姐告幾乎等同於進入了緬甸木姐。當時我聯繫了住在木姐的綏尹。她表示,木姐只有零星的戰火,相較於「重災區」的仰光與瓦城(Mandalay),死亡人數也不多,尤其他們是住在江邊村寨,離動亂地區還遠著。除非是為了就醫等需求,才會前往瓦城,且會避開戰火區。

我與綏尹上次聯繫是在中國疫情發生之初。當時的木姐尚無病毒來襲,通話之時,她正逛著古董店,並向我展示店裡有那些東西可以「淘寶」。數月後,疫情侵襲了木姐。雖然綏尹所住的寨子無人染疫也未封寨,但公共場所都已關閉,包括學校也已停學一年。但村鎮上的「街子」(市集)仍照常擺攤,婚喪喜慶則不若以往般,叫上一、兩百人前來。現在只有村裡熟人參加,維持四、五十人規模的小型聚會。節慶活動也不再舉辦,尤其是對緬甸人來說極為重要的潑水節,已連續停辦兩年。反倒是,一年一度的寨神祭祀,因女性不得參與的禁忌,使得各寨可以繼續維持這項古老的儀式。

鑒於當前環境情況不佳,綏尹的丈夫不再讓她外出工作,她便專職待在家裡「看娃娃」(看孩子)。疫情之前,她的丈夫在邊境江邊開設賭場。極盛時期,賭客有兩千多人,但疫情到來後賭場便收掉了。之後丈夫轉而擔任砂石運輸司機、「跑車拉貨」,靠著自家貨車來維持一家生計。由於這陣子緬甸的動亂,他已有一個月未去拉貨,目前一家人靠著過去存下來的積蓄生活。我關心她現在的經濟狀況,她讓我別擔心,自認之前攢的錢是夠用的。尤其當地菜價並不貴,且自家都有田地。每當收成之時,她總能從轉租出去的田地中獲得部分收成,所以家中只須購買米與肉,伙食開銷並不大。

疫情下的意外收穫:漢語能力提升的撣族媽媽

聽見綏尹說寨裡一切平安,我的心裡寬心不少,但接下來談話中她脫口而出的普通話卻讓我為之驚訝。身為緬甸撣族的綏尹,一直以來都是以雲南方言及撣-傣語與我交流。這也是滇緬邊境最常使用的兩種語言。但即使是雲南方言,她說來也不甚不流利。

疫情前,綏尹的孩子分別就讀小六與小二。為了不中斷孩子的學習,將一雙兒女送到寨中的補習班,補習的課程有「漢人習」與「英文習」兩種。每科每月交2萬緬幣(100元人民幣)的補習費,每節課時2小時。她認為,這筆學費並不貴,對她的家庭而言是可負擔的範圍。其實,在疫情之前,綏尹的孩子除了就讀緬文學校外,也同時在華文學校上學。在木姐有兩個華文學校,但離綏尹住的村寨都有段距離,所以孩子們平日裡便寄宿在緬文學校的老師家中,假日才接回來。因此,疫情前她能參與孩子學習的機會並不多。但在疫情爆發後,華文學校也關閉了,她便將孩子轉送到位在旺來的華僑佛教學校讀「漢人書」,這在當地算是個大學校。不過,為了防疫,無論是華僑學校或是補習班,課堂上的學生人數都維持在20人左右。

隨著緬文與華文學校相繼關閉,綏尹的孩子便返家居住,不再寄宿於老師家,並由她親自接送孩子們去補習。如此一來,綏尹有了大量時間能陪伴孩子學習。通過一年的陪伴,綏尹除了雲南方言進步不少外,在耳濡目染下,也因此間接習得了普通話。由於不知動亂還會持續多久,一家人能做得也只是期盼情勢與疫情皆能好轉。尤其是這一年,兩個孩子除了外出補習外,其他時間都只能待在家裡,無法再到寨中的小夥伴家玩。或許是悶壞了,在即將結束通話前,綏尹十歲的兒子用普通話對我著說:「姐姐來我們這邊玩呀!」聽到這句夾雜傣腔的普通話時,我愣了一秒,隨即用帶有兒話尾音的回覆他:「疫情過後再去找你玩啊!」

中緬邊境的貿易傳統

6月14日,我發了端午問候圖給綏尹,正在用午飯的她,回發了寫有「端午節快樂」的中文貼圖給我。由於端午是漢人的節日,緬甸的其他族裔並不過此節。但因在中緬邊境時常與漢人往來的緣故,綏尹的手機裡也下載了相關祝福貼圖。

這天,綏尹告訴我,近期當地的疫情與動亂有所趨緩,她的丈夫又開始到105碼邊貿區一帶載運砂石。只是,受限於當前局勢,蓋房子的人少了,讓她不禁感嘆道:「現在又是病毒又是打仗,中國又不開,只能賺得一滴滴。要是沒有病毒就可去中國那做生意,現在門關著,他們不能出來,我們也不得進去,什麼生意都不得做。唉 ! 不得錢。」

往來自如地於兩國間進行邊地貿易,是在緬甸獨立前便已存有的邊境傳統。在撣-傣地區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娥併桑洛》中,男女主角得以相遇的契機,便是男主角桑洛外出做生意。綏尹的父母年輕時,靠著製糖攜往瑞麗販售維持家庭生計。因此,即使家中有田地,她與弟弟卻未曾下過田、種過地,長大後,也與父母一樣做上小生意。雖然時代不同,貿易的品項也有所變化,但邊民熱絡穿梭於兩國之間的貿易行動卻未曾改變。若非因疫情受阻,綏尹家的貨車此時早已駛進瑞麗。

排課滿堂的6月:忙碌的司機媽媽與努力強化漢文的邊地孩子

在當地局勢稍加穩定後,村寨裡、鄰居間也開始互「串」(作客),孩子們有了更多玩伴。但綏尹表示,她鮮少到其他人家「串」,因為她每日忙著接送孩子補習,回來了便待在家休息、做家務。尤其,她的大女兒除了原本的補習科目外,最近還補了「傣族字」。按理來說,撣-傣族佛寺裡便能學習撣-傣文。尤其是緬甸男性有短期出家、當小和尚的習俗,撣族男性能通過這著過程習得撣-傣文。但因疫情緣故,佛寺暫停了這項傳統。因此,綏尹便將女兒送到鄰近於渡口的棒坎寨學習撣-傣文。這裡也是她的原生村寨,所以她知道寨裡有個「厲害的姑娘」,能給予孩子良好的教學方式,同時,也彌補自己只能閱讀但無法書寫傣文的遺憾。

戰亂與疫情並未讓綏尹的生活按下暫停鍵,反而讓她益發忙碌。她向我細數兩個孩子一日的課程安排:大女兒上午7點至9點在華僑學校「讀漢人書」,9點半至11點補習,接著回家用餐,下午5點至6點再去「補傣族字」。小兒子則是上午8點至10點於華僑學校「讀漢人書」,下午1點半至5點半補習。以上交通,多仰賴綏尹一人接送,且必須開車才得以載得下兩個孩子和他們的書包。反觀疫情之前,她雖然早上4點多就得送孩子到華文學校,以赴5點至7點半的學校課程。但每周只需接送一趟,且9點至3點時段的緬文學校課程,交通上無需她操心。

是故,無論是自己或孩子,這一年多來,上課、往返於家、學校與補習班,已佔據他們大部分的時間。經考量後,綏尹停掉了孩子們的「英文習」。畢竟,對生活於邊地的這家人而言,能掌握好國家通用的緬文、強化族群認同的撣-傣文、生意所需的中文,就等於擁有當代中緬邊境生存所需的基本工具。特別是後者,從綏尹為孩子所做的課程安排可發現,華文是孩子在這段時間中的學習重心,是他們長大後的生活技能保障。至於英文,等緬文學校復學後還有學習的機會。

我與綏尹通話之時,她正吃著午飯,飯後她便要送孩子去補習。此時,一旁的女兒,正努力閱讀著漢文課本,為將到來的考試測驗做準備。或許,綏尹未曾想過,一場疫情之下,夫婦皆成了專職司機,丈夫拉貨、她則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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