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的編輯美學─荷葉上的露珠,沉甸甸地,排列有序

雖則出身「書香門第」,我並沒因為父親曾任職教師、新聞記者,日日採訪新聞,寫作報導的影響而喜愛作文,相反的,格外不喜歡一筆一畫雕琢出一個一個四四方方的文字,那是件令眼睛看了渾身發軟的麻煩事。

悟性偏差,直到中學,依舊學不來如何寫好作文。期間,窘困環境迫使我必須利用課餘協助狂熱辦雜誌的父親,實踐他從事文化出版的「偉大志業」。怎麼都想不透,分明沒多餘的錢供應打字、印刷費,為何還執意周周出刊一張紙?

記憶中,父親擁有畫刊社、雜誌社、出版社,好幾張執照,印象深刻的就屬《竹聲週刊》,以及借人掛名出書的《號角出版社》,我笑稱那是新竹地區唯一「純手工編輯事務所」。

現實條件如此不堪,我仍受命帶領弟妹,沒日沒夜幫忙美編,憑藉一把削鉛筆刀,一罐漿糊,從同一家報社的新聞紙切割鉛字,分類裝進紙盒;家人負責常用字,年、月、日、的、你、我、他、她、是、不……,以及標點符號,我負責找尋筆劃多的字,再依父親龍飛鳳舞的字,編排組合稿件,一行、一段,貼成一篇齊整的文章,行間、字距,面面俱到,真是萬般繁雜的任務,搞得我兩目模糊不清,昏頭暈腦,精神陷入錯亂,簡直到了想狠心放棄的臨界點。

這種純靠手工作業,極簡印刷的刊物,如何能見諸讀者?

經濟情況時好時壞的父親,後來變本加厲,用雜誌社名義舉辦歌唱比賽,租借城區一間信用合作社的廣場搭設舞台,花大錢邀來紅極一時的歌星姚蘇蓉、冉肖玲,以及以「一見你就笑」聞名的鄧麗君當嘉賓,宴客時還安排我坐她旁邊,為她服務盛了碗新竹名產貢丸湯。

那是一個文風、閱讀並不興盛的年代,利用閒暇幫父親編雜誌,偶而寫些四不像的新聞稿,他是多麼期望我能持續應援他的作為。可我心裡明白,絕不奢望成為工作苦不堪言,腦力難以負荷複雜文字遊戲的編輯人。

後來,承受蒼天眷顧,教育局委派前往偏遠尖石鄉教書,成為部落住民口中的「陳老師」;當兵退伍後又被分發前往湖口某國小,不出一年,因教育理念、教學方式跟校方偏執的傳統意識天差地遠,以及難以隱忍強烈的族群離間,憤而離職。

人生總有不想忍耐的事,莽鹵選擇離開教職,注定成為無業遊民,生活過得並不開心,腦子盡想著如何解脫束縛,離開新竹,飛奔他方。

少年失業,不得不持續為父親的雜誌寫些陳腔濫調的地方新聞,改寫了無興味的民俗采風,日子單調乏味,不知未來何去何從。

六月,學校畢業季,職人就業機會渺茫,我隱瞞家人,私下投遞幾封求職信函,耗費一段等候時間,終於接獲一家雜誌社的筆試通知;莽撞搭車北上重慶南路,參與一場百餘人的寫作測試,天佑我以懇切的悲心,放意文字,傳遞生動的繁慮世故,寫出一篇佳作,最終錄取一人,順利進入雜誌社。

彼時,面試主管是當代著名小說家,筆名蘇玄玄,又名曹又方的曹履銘,膚色白皙,長髮披肩飄逸,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編輯理路清晰,稟賦獨特的女性。她是新創雜誌《老爺財富》總編輯,初次見面,我被她條理分明的編務概念懾服,她用並不含糊的口音,正確念出我那個不好發音的名字,還說,讀過我不少刊登報紙副刊的文章。使我詫異她事前作足人事功課的用心。

心去意難留,我必須痛下決心離開新竹,擺脫父母庇蔭,方能見識自我。

就在報到當日清晨,趁家人猶在睡夢,拎著簡單行李,連未來住宿都沒打點,便委由一位兵役期熟識的友人呂文燦,用機車「護送」到客運站,搭乘新竹開往台北的第一班客運車,揮別故鄉,前往繁華台北,接觸始料未及的編輯生涯。

「由著他行」,那是為欺瞞父親要我留在新竹替他執行採訪、編務,我卻悖離信任,意圖擺脫他夢幻的空中樓閣,尋求自我解脫,最終選擇陌生台北。口口聲聲追求夢想,卻是悄然進行難以預料將來會怎樣發展的編輯生活。

那的確是可以大方展露燦爛而美好的青春時光,台北正是年輕人淘金夢的所在。

自此,進入堪稱台灣雜誌王國《婦女世界》集團,擔任子公司《老爺財富》旗下的中文編輯,在牯嶺街編輯部追隨人稱「曹小姐」、「文壇維納斯」、「逆女」的智慧女神曹又方學習編輯、採訪,兼作校對。

兼容並蓄「老爺」與「財富」,倡導男性除了賺錢,仍須顧及增長內在能量,她開創男性議題,介紹當代傑出藝術家美學及其作品、出色的企業家及其經營管理哲學,更且邀請時任《書評書目》雜誌主編的作家隱地撰寫書介專欄,推動男性閱讀文學,由我負責每月一次前赴南京東路三段,隱地先生的辦公室取稿,有時還能坐在編輯部等候作家收尾完稿;於此,得有機緣見識讀書人的儒雅氣度,進而感受作家對於現代老爺必須具有的深度內涵與雍容美學的見解。

那是陣容壯大的編輯團隊,副總編輯為畫家楊熾宏,採訪主任邱海嶽,攝影謝春德、記者齊兆凱、美編吳勝天,盡是一流之選。能與專家大師學習編輯,除了榮耀,我豈能不勤勉努力!

每一次,曹又方出現辦公室,便是美的化身,她的談話、構思創意,在在表現出使人驚異的「文編」;她的穿著打扮,行使色彩美學,恰是無懈可擊的「美編」,從她身上、工作態度,可以解讀一個編輯人應該具有的獨特智慧。

創意編輯走過的路,必留下人生風景,而美是邂逅所得,親近所得。我在強勢編輯群,學習到與父親的手作雜誌大不相同的技能。

我早把父親有名無實的雜誌社拋諸腦後,甚至藏匿他對我的信任,好一陣不曾跟他接觸,報告人在台北的生活,他心裡一定難受。直到某天接獲他寫給我一封洋溢親情的信,說明他並非執意要我留在新竹協助做雜誌的心意,這才如釋重負的打電話給他,表明不想留在「文化沙漠」的心情。

天知道我是怎麼了,背棄當初不當編輯人的承諾,後來卻得有機會追隨曹又方學習做編輯人,那是踏上觭夢旅程以來的最大收穫,豐厚所得,我料想自己可以從她身上獲取雜誌編務的特質。

她當然不會知道我是以悖逆父親對我萬般的期望去到台北;更不會明白,若不學習編輯的一技之能,我的青春生涯便無有退路可走。

她的創意伴隨行銷管理的產業美學,讓我嘗到珍奇滋味,無盡新潮,受用至今。

同時間,在進入職場前,個人發表於報刊的散文集《車過台北橋》,經受高雄勝夫書局青睞,第一本著作的出版,也是曹小姐的期望,「能跟林清玄一樣給同一家出版社出書,是一種榮耀。」又說,「編輯和寫作同等重要,但編者確實要比作者更勝一籌,編輯的職責,需要有辨識文章好或不好的能力。」

《老爺財富》停刊解散後,我即抱持承受她謹慎的編輯態度的洗禮,受邀進入由《婦女世界》同仁創辦的《佳佳月刊》,擔任總編輯,採訪、結識當代重要作家、音樂人、出版人,羅蘭、黃春明、李季準、林文隆、王榮文等,並邀曹又方、洪小喬撰寫專欄。兩年後,蒙受《出版家》文化公司王國華邀請,進入《愛書人》雜誌,與封德屏共同主編享譽學術界、出版界,以推廣閱讀博得好名聲,擁有數十萬訂戶,台灣唯一以報紙型發行的讀書雜誌。

一生信仰「要盡一切力量去追求美」,被已故作家林清玄形容:「在她的面容上看見了觀世音」的曹又方,對編輯作業明言,要以對等美做基準,沒有美感的文字和版面,不會是好編輯。美的信徒,美的使者,多年後,罹患癌症的曹小姐,在一場自辦的「生前告別式」強調:「都是認為死亡是一種挫敗,是一種悲傷,可是我認為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活得夠美。」

青春更迭,天意難逆的接觸編輯,結識不少文化人,從而與出版、創意、採訪報導,結下難解之緣;得之「冷峻美女」曹又方提攜,幸甚,她是我編輯的啟蒙者,翻轉年少時代厭惡文字的催促者,及至後來步入出版業的引領者。

始終記得她對美的執著,記得她因某種意識形態不得不離去台灣,暫居美國,直至日後回返台北,我在重慶南路餐館宴請「台北藝文界三大美女」曹又方、胡因夢、孫春華,並邀作家林文義作陪,席間談話仍離不開對編輯的眷愛,果不其然,後來見她重作馮婦,職掌《方智出版社》要務。

出身《老爺財富》的編輯人,在觀念保守的舊時代,對編輯工夫與積極態度產生的共鳴,疊映出不少新知共識。換言譬喻,如果形容編輯是美食料理的烹飪技藝,她必然是個上乘的廚娘。美,無法容忍「見仁見智」,她讓我得償所願,記起「編者的審稿能力必須嚴於作者,他是掌控文字遊戲的王者」這句話,經心奉為圭臬,未敢輕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