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府關稅戰衝擊印太秩序
⊙賴怡忠
自從川普政府在4月2日「解放日」宣布的關稅出爐後,對世界產生近乎摧枯拉朽的效應。主流經濟學家們多對這個作為表示不解與反對,而川普陣營對這個作為的解釋也是令出多門,有一說這是為了平衡貿易逆差並為未來的降低所得稅籌措財源,因此要透過對貿易順差國發動高額關稅直到其改以投資美國生產為止,它們以關稅之計算是根據貿易順差除以對美貿易量,因此基準是降低美國貿易逆差。
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川普談判的手段,是為了要拿到更好的交易,而這個交易並不是止於貿易與關稅問題。包括非貿易障礙、匯率、以及其他非關貿易的問題都會一起討論。這些人以川普一開始以阻止芬太尼毒品進入美國為由以關稅逼加拿大與墨西哥就範,並且也透過關稅逼使日韓派代表與美協商,而在協商過程中直接提到駐日與駐韓美軍軍費分攤的重新評估也要一起計入等發展來佐證自己的觀察。
而如果根據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米蘭(Stephen Miran)的說法,美國過去為全世界(或起碼是自由世界)不僅承擔了安全責任,也在這個基礎下,透過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犧牲了自己的匯率自主性─即所謂帶來了「特里芬困境」 (Triffin Dilemma),而承擔了其他友盟國家的經濟發展成本,導致美國在強勢美元與市場匯率脫鉤下持續不斷升值而大幅傷害美國製造業的競爭力。
因此要向其他國家課徵20%-50%的關稅並發動新的全球匯率協議,要求大家一起承擔作為儲備貨幣美元的成本。一方面是因為米蘭提供一個最推論一致的路徑圖使大家有個從經濟學角度理解川普政府會這麼做理由,並由於有關是否會出現「海湖莊園(匯率)協議」的傳言始終繪聲繪影,也讓米蘭的主張成為推測川普政府關稅相關作為的重要參考。以上幾種說法各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彼此互相矛盾的所在,目前還不容易看出端倪。
雖然在4月9日川普宣布對其他國家有三個月寬限期,而「只」採取10%關稅,但對採報復手段的中國全面施壓,至今美國對中國課徵245%關稅,還準備對中國製造之船隻進入美國港口(卸貨)課取150萬美元的入港費。中國也相對對美國課取125%關稅,並阻止稀土出口美國,這些發展讓這個關稅戰在現在變成美中貿易戰的升級版。彼此現在是硬碰硬的對決,其強度遠超過川普第一任期時的貿易戰。
但我們不能只從美中貿易大戰的角度看川普關稅議題,因為最後很可能美國所有盟友在內,都必須要付起碼10%的基本關稅。美國市場也很可能不再像過去那樣的對外開放。這些在美中貿易戰之外的發展,很可能是未來國際貿易的新常態。
與美國簽署的經濟協議可能都會不算數,非美國參與的複邊協議受重視
雖說川普到後來大轉彎,對加拿大與墨西哥,只有對不在USMCA協定涵蓋範圍內但從加拿大與墨西哥進口美國物品,才課25%關稅,也對來自加墨的能源與鉀肥課10%基本關稅。感覺好像還是尊重USMCA自貿協定的安排。但我們不知道這些在7月5日(90天寬限期)後是否會改變。而光是以芬太尼進入美國為由對加墨威脅直接課高額關稅,就已經是違反USMCA的操作。
此外,川普在解放日對韓國宣稱要課25%關稅,以及對以色列要課17%關稅,也都無視於已經存在的美韓與美以自貿協定。雖然一切都還要看九十天寬限期的談判結果如何,但川普政府的關稅課徵對象似乎無視於美國所簽署的自貿協定,加上川普還宣稱要對進入美國的半導體課稅,這更是無視於90年代在世貿組織內完成,美國也在其中的ITA。
川普政府的作為讓人高度懷疑是否過去美國所簽署的自由貿易協議(包括在川普第一任內簽署的自貿協議,例如USMCA、美韓自貿協議等)或是在世貿組織下的部門協議等,都可能不算數。
同樣的問題還直接延伸到拜登時代簽署的經濟協議。因為川普基本上主張拜登是美國最爛總統,其所作所為都是讓美國更糟糕,因此有所謂的ABB(Anything But Biden),一如當年歐巴馬上台時也曾出現的ABB(Anything But Bush)。因此拜登政府的印太經濟架構(IPEF)就可能不會被持續。我們不知道同樣在拜登簽署其首批協定並於去年十二月生效的「美台二十一世紀貿易倡議」,會不會也被川普政府否決。這些都要注意,因為現在無法以過去認為前朝協議會自動被延續繼承的慣例,用來看待川普政府。
也正因為對既有貿易協定,特別是美國自己所簽署的貿易協定,都可能被全面推翻,而世貿組織的功能顯然也會因此進一步退化,因此一些美國不在其中的複邊/小多邊經貿協議安排,例如CPTPP、RCEP、BRICs、歐盟相關安排等,其重要性會變得更高。相信想加入CPTPP以及BRICs的國家數量會增加。不少國家,特別是美國傳統盟國在內,可能會發展所謂「去雙風險戰略」(Double De-risking Strategy),以及同時對美國與中國都採去風險作為。我們必須密切關注這個趨勢。
印太對川普政府回應與歐盟存在差異
解放日關稅出爐後,印太國家與歐盟國家對美國的作為明顯不同。歐盟會員國被被課20%關稅,但是沒有國家私自跑去與川普政府在關稅談判掛號,相對而言,印太國家則紛紛與川普政府求約希望早日展開談判。日韓台越都是這樣。
有趣的是,歐盟國家雖然沒有個別去與川普掛號,但是川普對其內的北約盟國要求提升防衛預算的壓力卻是一波波。每個國家都在單獨面對川普政府的壓力。相對而言,印太盟國則是在防衛預算、基地分攤等問題上被川普政府高調要求,現在又遇上高額關稅要求,可說是安全與經濟的壓力一起來。而川普也利用印太國家積極掛號談關稅的機會,也一併在談判中直接就安全預算、基地分攤費等問題施壓。
歐盟國家與印太盟國的不同對美態度,反映了歐盟國家已有相當制度性的經濟整合,所以各會員國就將經濟議題直接交給歐盟執委會處理對美談判,各會員國就專心處理與美國之間的國防議題爭論。但是印太並沒有這樣的經濟整合機制,因此變成各個國家「隨人顧性命」紛紛爭著向美國掛號談關稅,不少國家也明知這個會議不會只談關稅,但依舊硬著頭皮過去要談。這顯示了印太國家還不具備與美國展開集體協商關稅的能力。
川普1.0時代的成功者變成川普2.0時代受損最大者
印太國家是解放日關稅的重災區。如果先不提中國,看到課稅的重災區,包括柬埔寨49%、緬甸45%、台灣32%、越南46%,泰國36%、印尼32%,馬來西亞25%、韓國25%、日本24%、菲律賓17%。在這其中,包括越南、馬來西亞、台灣等在內,都是川普第一任對中貿易戰的成功者。台灣當時利用這一波貿易戰成功說服不少台商移出中國,不管是回到台灣,或是走向東南亞,都成功降低對中國的依賴,之後再成功乘著AI浪潮,開展出新的經濟春天。
越南與馬來西亞則是當時美中貿易戰遷廠效應的直接受益國,不論是來自在中台商,或是在中其他外商展開的轉移,甚至是中國廠商為了躲避貿易戰而出走到這些地區,這個發展讓越南、馬來西亞、印尼、泰國及其他東協國家獲益不少。但川普1.0貿易戰的成功,反而變成其於川普2.0關稅戰受傷害的主要原因。
東南亞、南亞會怎樣處理與面對,值得關注。因為這直接牽涉到台灣「新南向政策」的未來發展方向,因為東南亞可能會嚴打中國通過東南亞洗產地的行為,但即便是發展出「非紅供應鏈」,當遇到川普要求的是「回美國生產」,而不只是「非紅供應鏈」時,這個問題要如何處理,會變得更難纏。
中國無力成避風港,大家反而擔心中國製造傾銷問題
東協國家是川普關稅戰的重災區,中國想要積極利用這個局勢以突破拜登時代對中國的戰略包圍。先是中國與日本、韓國在三月底於日本舉行的三國外長會議上,提出要再啟動早已沉寂多時的日中韓FTA談判,接著是習近平在四月中旬親自出訪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三國,簽了一百項MOU,在習近平回國後,中國與印尼又展開首度的外長,防長聯席2+2會議。拉攏東南亞國家意味濃厚。
但是現在中國意圖拉攏的功效應該會事倍功半,這是因為中國之前承諾給東南亞的「帶路倡議」之建設,不少不僅沒有完成還變成爛尾樓,啟動的其執行率也往往非常糟糕。緬甸地震導致在泰國曼谷也出現劇烈搖晃,但只有一棟中鐵十局承建的高樓式建築全垮並導致多人喪生,這讓外界對中國帶路倡議是向海外推動豆腐渣工程的指控,更具備可信度。
更重要的是,美國對進入美國市場的外國商品課徵關稅,但中國現在經濟疲弱,內需更是委靡不振,市場躺平到年輕人的失業率極高。這代表當其他國家因美國課關稅之故而想將商品轉賣到其他市場時,中國是無力承接這些需要。更糟糕的是,中國現在是透過加速對外出口來緩解內部內需不振、投資失效的經濟難題,這意味著中國給予包括東協在內的印太國家是在競爭同樣的國外市場,而且中國還可能會將其賣不進美國的產品反向傾銷到其他國家。這是為何當日本與韓國官員再聽到中國建議重啟日中韓自貿協議談判時,多保持敬謝不敏態度的原因。類似對中國傾銷會有所疑慮的國家不只在印太,包括歐盟也同樣感到憂慮。
東協中心性再度受衝擊,要不選邊的壓力變更大
此外,各國對關稅戰的反應也顯示既有國際組織對於壓力的回應能耐。歐盟會員國沒有單獨跑去與川普協商關稅的,這是因為經貿議題基本上是由歐盟出面主導,而不是會員國各自處理,這個反應顯示了歐盟組織的耐壓力與會員國對其的信任度。相對而言,解放日關稅一出場,越南在4月4日立即向美表示願意將對美關稅降到零以換取掛前序位號的關稅談判,印尼總統在四月六日與馬來西亞、菲律賓、汶萊、新加坡這四國領袖展開電話會議討論如何回應,而東協則在4月11日開東協經濟部長視訊會議以協調如何對美展開關稅談判。輪值主席國馬來西亞更是號召東協回應地須一致以起到集體協商的力量,
從4月2日解放日關稅出場,到4月11日東協經濟部長開視訊會議,中間間隔九天,這其間有越南直接跑去找美國要談判提讓步,也有印尼總統直接打給幾位東協領袖談對應方式。馬來西亞的輪值主席職位似乎感覺不是很受尊重耶。但問題是東協經濟部長會議也沒談出個所以然,除了個別國家的抱怨外以及要求有一致立場,但是什麼的一致立場卻沒個所以然。
畢竟東協國家彼此的經濟發展程度差異頗大,其對美經濟互賴關係又是千絲萬縷,可能被課的關稅差異也很嚇人(新加坡10%,柬埔寨49%)。有的國家有所謂幫中國洗產地的問題,又有的國家對美國是貿易逆差但仍被課稅,換句話說,這次美國關稅問題直接衝擊東協中心性(否則越南為何不先等東協討論卻選擇直接偷跑協商,印尼總統為何只找幾位領袖,而將泰、越等經濟體無視)。
東協在過去最強調其促進亞太區域經濟整合所扮演的關鍵角色,更以此做為為何強調要東協中心性的主要證明,但當關稅海嘯出現時,反應卻似乎極為慌亂。如果當東協自身對應外在壓力都是如此時,今年的東協加三、東協加六等會議的內容與發展,就可能會提供這個組織有無存續能力的關鍵判讀了。
東協國家現在面對的問題不僅是美國的關稅大刀,中國因擔心東協會員國可能會配合美國阻擋中國的洗產地操作,也提出其威嚇,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直接嗆說,要(東協)勿謀求一時私利與虎謀皮,並警告結果會損人不利己。這意味著面對美國步步進逼,中國又對東協的反應虎視眈眈,東協國家想要不選邊的空間已趨近於零。再加上東協自身的能力還未完全建立,使其更欠缺領導東協會員國展開對美(以及對中)集體協商的能力與威信,這與歐盟會員國將對美關稅協商交給歐盟執委會的發展大相逕庭。
印太國家也是政治年,關稅衝擊如何影響選舉
在川普解放日關稅把世界攪亂一池春水時,剛好印太/第一島鏈國家也是充滿各種政治議程的時候。韓國已確認彈劾尹錫悅導致其失去總統職位,將在六月三日選出新總統。澳洲預計在五月三日展開聯邦大選,新加坡也是在同一天展開大選,菲律賓則在五月十二日進行關鍵的期中選舉,其參議員選舉結果特別引人矚目。而日本則是在七月二十八日展開參議院選舉,其結果可能會影響石破茂能否續任首相,甚至是否會因此再度啟動眾院選舉。除了日本以外,這些選舉都發生在九十日的關稅談判時程中。但關稅談判結果對於選舉又絕對會有關鍵影響。
如果以加拿大的前例來說,對川普強硬回嗆是贏得選票的秘密武器,但對要進入選舉的印太國家來說,對美強硬不一定會贏得選票,也可能會引發經濟選民的憂慮,擔心新政府可能無法處理對美關係。但又不能對美卑躬屈膝導致國益的大幅損失。因此各執政黨對此都小心翼翼。
更何況還有微妙的政治競爭在作用。外界有一說認為石破茂會派遣較不具政治分量(但專業性夠)的赤澤大臣去美國談判,就是擔心如果是更具政治力量的其他人選過去談判,如果談出好結果,反而會坐大該談判代表的政治聲望,會回來威脅石破茂的領導威信。我們不知道這個推測是否為真,但這種聲音顯示了關稅談判與內部政治權力爭奪的複雜關係。
當該國在選舉期程時出現與美國的關稅談判議題,當選舉結束後,在某種程度來說,與美國的關稅談判就會變成定位該國與美國關係的關鍵,不會因為選舉結束而頭過身就過。選舉結果本身也會被視為是對關稅談判結果或是談判立場的公民投票。
今年韓國APEC的重要性大幅提升,台灣也要思考如何面對新局
川普的關稅談判現在已經變成形塑全球貿易秩序的最重要事件,印太經濟秩序必將受到根本衝擊。不論日後是否進入高關稅時代(一切10%關稅起跳),或是圍繞以美國為中心的經濟合作會出現新的轉折等,目前都還不清楚。大家都知道時代正在改變,但會向哪個方向變卻還是眾說紛紜,沒有人可以提出一個具說服力的解釋。坊間一些自稱能提供川普關稅思維的名嘴,不僅與川普沒接過,往往連川普身旁的經貿政策顧問們也都沒機會接觸,根據一些自認為合理的腦補操作來說明,多會導致走偏鋒。
目前似乎是美日的談判會成為美國與其他國家關稅談判的模板,以川普不管層級不對等,直接出現在日本談判代表的面前並提出要求的行為來看,川普是非常重視與日本的談判(別國是求與川普談判不可得,但川普卻是直接無預警會見日本談判代表)。台灣起碼在消極方面,與日本在談判過程要積極溝通以從側面了解川普團隊的談判思維與模式,甚至可以在某些台日有共同利益的議題上借力給日本以提升日本的談判籌碼,所以在那個特定議題的談判結果也能有益於台灣。
另一個要注意的議題是今年韓國主辦APEC會議,以及明年換由中國主辦APEC。預計在今年十一月舉行的APEC會議必將處理關稅談判的後續,可能印太新經濟秩序的討論會成為今年韓國APEC會議的重點,這很可能也會包括匯率問題等,內中也預期會出現美中彼此與其他會員國拉幫結派相互拮抗的操作。
我們除了要高度關注總統代表人選的議題(因為這會牽涉到明年在中國舉行APEC的布局與操作),也要思考如何在這個場合發掘新的合縱與合作機會,畢竟後冷戰時代初成立APEC會以及之後相對歲月靜好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預期從今以後APEC場合的衝突性會升高,戰鬥性會增強,我們也需要更具戰略性與操作性的態度來處理。
這也表示現在除了關注與專心處理對美國的關稅談判外,與其他國家就關稅應對策略的討論也同等重要。台灣也需要加速對CPTPP的參與遊說力道,以期待能夠強化台灣經貿體質的戰略縱深。此外,新南向政策會需要如何調整以面對這個關稅巨棒所創造的新局,更要仔細思量。
作者為讀錯書,入錯行,生錯時代的政治邊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