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佳慧:曾經被「打開」,我也想要「打開」更多人

幸佳慧:曾經被「打開」,我也想要「打開」更多人

孩子走到池塘邊,池塘裡的月亮對著他笑,讓他想起了媽媽以前在床邊說故事時的微笑,孩子想著想著就唸起了故事:「從前從前,有個公主在森林裡迷了路…。」

巨人聽到聲音,睜開了眼,決定爬起來找尋那個聲音。他在池塘邊找到了一個小孩。

「喂,小鬼,你剛剛是在說故事嗎?」

「是啊,我也想要聽故事,但是我的爸爸媽媽死了,沒有人說故事給我聽。」

「原來是這樣啊,讓我想想…那這樣好了,從現在開始我就當會吃人的巨人,你每天晚上說故事給我聽,我就不吃掉你。現在,快告訴我公主後來怎麼了?」

就這樣,每天晚上孩子到池塘邊說故事給巨人聽。直到媽媽說過的故事都說完了,他便帶著故事書到池塘邊,唸故事書給巨人聽,有時候也教巨人認識一些簡單的字。

後來換成巨人每天晚上來孩子家中,幫孩子把書架上的書拿下來,孩子就在房間唸故事給巨人聽。

有時候巨人也想唸故事給孩子聽,可是巨人看不到書上的字,於是巨人會拿起書來假裝看得懂,然後再自己編:「從前從前啊…」

奇怪的是,現在只要晚飯過後,村子裡的孩子就會一個一個不見,跑來找巨人。

孩子們特別喜歡聽巨人講故事,他們會趴在巨人身上聽得咯咯笑的,這時候巨人就得停下來說:「不要搔得那麼用力,我好癢喔!」

──幸佳慧《大鬼小鬼圖書館》

「高大的巨人最後躺了下來。」幸佳慧特別提起故事中的一幕,那是她故意安排的橋段,「巨人象徵著成人,他不是那麼可怕,也不必帶著權威,他也可以蹲下來跟小鬼們一起玩耍;而書本就是連結大鬼與小鬼的橋樑。」她說,閱讀就是如此有魔力,可以讓親子之間有親密的互動與緊密的依附。當大人放下掌握知識的權威後,孩子便能自己藉由書本探索世界,甚至還能啟動創造力。

這本可愛又傻呼呼的繪本,是幸佳慧心目中閱讀該有的樣子。

不該只待在象牙塔裡

採訪當天一到約定時間,只見幸佳慧拖著一只行李箱,又拎著一大袋書,風塵僕僕地來到。原來,幾個小時前,她才剛結束花蓮的演講便隨即趕往臺北。

目前旅居紐約的她,每次回臺灣就僅只一個多月的時間,然而她卻一刻也不得閒,馬不停蹄地跑遍全臺,為孩子們說故事;向老師、家長們講述閱讀的重要。她形容自己正在進行一場「閱讀搶救大作戰」:「時間是不等人的,得要趕快推動,讓每個孩子都能受益於閱讀才行。」她的匆忙奔走,是為著孩子的權益。

大學就讀中文系、碩士選擇藝術研究,之後又到英國取得兒童文學博士,大多數的人會認為,這條路理所當然會繼續往學術前進,可是幸佳慧卻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路。

「文學是一名公主,學術則是一座尖塔;公主很漂亮,可是若關在尖塔裡,大家都無法認識她。」她認為,文學應該像喝水、呼吸那般自然,而不該只有少數人才能享用。「我曾經受到許多好故事的影響,現在,我也想將這樣的感受回饋給其他人。」幸佳慧不願走「公主路線」,她要保住閱讀資產,她要讓家長、老師與孩子一起重視閱讀。她笑說,有這番「病識感」是來自英國留學的那段衝擊。

在國外,從中央政府到地方單位都不遺餘力地推動閱讀,而且繪本創作者的取材大膽、創新而多元,讓繪本不只是童言童語,甚至成為社會改革的發聲筒。

可是反觀臺灣,繪本淪為禮貌教育、品格教養的載體,少了對周遭生活的關懷,趣味與豐富度都大不如人,讓她納悶道:「難道腦袋也有地域之分嗎?」但很顯然地,腦袋沒有差別,是教育所帶來的差異。「尤其當我在國外的書中讀到我所不熟悉的臺灣時,那種震撼更是強烈。」她形容,長那麼大才發現自己被過去的教育給蒙蔽了,這是很蒼涼的。

她氣憤著過去的大人:「怎麼把我教成這樣?」但是話說回來,她又反問起自己:「我也要做這種讓我生氣的大人嗎?」在二、三十歲時被啟蒙,幸佳慧說,她要將這樣的啟蒙提早帶給小朋友,不要再讓自身的感慨重蹈覆轍。

雖然一開始,幸佳慧並沒有當作家的打算,不過,臺灣缺少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又不能到處求別人做這個、寫那個,「既然吃不到果子,那就自己種吧!」於是,那些學校不願談的、別人不敢寫的,都成了她的創作題材。

用繪本釋放被框架住的想像

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都市發展與原住民居住權益的權衡、現代科技與環境保護的糾葛…,這是身處社會底下的我們所需面對的議題,只不過,兒童似乎不被視為社會的一份子,因為大人們總是以「保護」的名義將兒童排除在外。幸佳慧說:「這實在太小看孩子了!」巧妙地運用兒童元素包裝嚴肅的議題,她要讓大家知道,用繪本也能和孩子談重要的事情。

《希望小提琴》就是一本充滿「社會性」的繪本。在學校教育中,許多歷史事件只簡化為課本的隻字片語,以及考卷的選擇題,也因而讓學生覺得事不關己,「但是若從真實的生命經驗切入,讀者便能夠在閱讀時,一步一步對於當事者感同身受。」在幸佳慧的筆下,藉由政治受難者陳孟和被關到綠島時的無奈與絕望,以及之後為了幫姪女製作小提琴而燃起的希望,將白色恐怖的歷史娓娓道出。於是,原本生冷的知識便成了有溫度的真實生命。

《希望小提琴》讓小朋友認識到人權的重要與得來不易,而《親愛的》則探討著每個人必經的過程──死亡。幸佳慧發現,無論社會如何轉型、進步,死亡在臺灣依舊是種禁忌,大人──尤其男性──要掩蓋悲傷,小孩則被假設為弱者,最好不要知道太多。

故事是關於小女孩豌豆一家的經歷:媽媽過世後,爸爸的心也跟著被掏空,只能軟弱地將自己關在房裡。豌豆告訴自己要快快長大,她操持起家務,並擔負照顧爸爸的責任。直到最後,在豌豆的鼓勵下,爸爸回到了現實。「我們很少會用這種方式處理父親,但我就想要顛覆大家的想像。」幸佳慧希望藉由這樣的安排讓讀者知道,面對死亡,大人不一定要逞強,孩子也不總是脆弱;我們可以學著正視死亡,也學著正視自己的脆弱。

「有許多爸爸為孩子讀了這本書後,自己也哭了出來。」這本書探討死亡,但又不只是如此,它同時鬆綁了對兒童幼小無知的想像,也打破了男性堅毅、有淚不輕彈的神話。

孩子就像海綿,給什麼就能吸收什麼

投身創作是為了接近心目中理想的繪本,但幸佳慧偶爾也會懷疑這些「尖銳」的議題是否能讓臺灣社會接受,或讓小朋友理解。還好,來自家長與孩子的回饋,以及書本的銷售好評,給了她很大的鼓勵。

就拿《希望小提琴》來說,雖然小朋友對於那段歷史的來龍去脈並未有深入的認識,但他們卻能夠體會有人受了不公的對待,並能同理這個人的委屈,甚至期許未來不會再有人受到這樣的遭遇,幸佳慧認為:「這樣就很夠了!」

每當她為孩子唸著故事時,看著孩子發亮的眼神,就會想起陳孟和曾對她說的一段話:「他說,有這本書讓過去那段慘痛的經歷及教訓能夠被記憶、流傳,他也就可以安然離開了。」陳孟和已於今年初過世,但誠如他所期望的,這段故事已經在孩子的生命中發酵,這也讓幸佳慧確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而且有影響力的。

「我曾經被『打開』過,我希望自己也能『打開』別人。」幸佳慧說。訪談結束後,她表示,她得將手中的那袋書交給隔天要演講的單位──是的,尖塔外,公主又要繼續奔走了。

【幸佳慧】

兒童文學創作者、「台南市葫蘆巷讀冊協會」首屆理事長。頂著英國兒童文學博士的頭銜,卻心繫著臺灣,致力於推動全民閱讀的基礎建設。她的筆不只寫文學評論、報導,也寫各種適合大人小孩閱讀的繪本。

出版的文類包括文學旅遊導讀《掉進兔子洞》、《走進魔衣櫥》;傳記類《永遠的林格倫》;繪本《大鬼小鬼圖書館》、《親愛的》、《希望小提琴》、《哇比與莎比》;少年小說《金賢與寧兒》,圖文書《天堂小孩》,以及給教養者的《用繪本跟孩子談重要的事》…。作品多次獲得金鼎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創作獎等獎項的肯定。

*本篇文章由《張老師月刊》授權報導,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