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不僅僅是黃手絹

(一) 俺不是影迷,卻也記著幾部電影,山田洋次導演的《幸福的黃手絹》就是之一。以前看過,最近偶然又看了一遍。

與有些看了就看了,看了就忘了的電影比,這部電影很平民,兼帶不過是一場不鹹不淡的中年愛,哪來浪漫可言?而當年被觸動的地方,至今記憶裡還在,有如小時候在攤頭上吃的油餅、豆腐花一樣時常會想起。

帥哥(高倉健飾演)殺了人,犯了法,坐了幾年牢後出來了,期待能與前妻(倍賞千惠子飾演)破鏡重圓。說是「前妻」,僅是帥哥自作的主張,生怕連累還年輕的妻子此後的人生。

如今出獄後,想試探一下這「前」字是否已坐實,便寫了一張明信片「要是那面摔碎的破鏡還能重圓,請在家門前的樹上掛條黃手絹吧」,寫完投入信箱。

相遇的兩個年輕男女聽了他的這段經歷後,也同情,也好奇,起勁要助一臂之力,搭車帶他上了回家的路。半路上,反省自己是否太隨心所欲,結婚,賭氣摔門出走,失手殺人,離婚,現在又要重歸於好,地球是圍著你在轉的嗎?

所以,帥哥膽怯了,但又經不住年輕男女們的熱情慫恿。

快到家了。影院裡的觀眾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等著那片刻,唯有帥哥一人不敢抬頭。最終,家門口掛著的不是一條,而是滿滿的一大片黃手絹。

幸福的黃手絹,幸福的大團圓,不過一則很平凡的故事。

奇怪的是,好多好多年後的今天,忠實觀眾的俺早已皺紋與白髮共舞,而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有的這部電影,彷彿吃過太上老君八卦爐裡的仙丹妙藥一般,依然水靈水靈,鮮嫩得賽過四月的新綠,讓俺再次淚滿襟。

(二)

以前看電影是小孩子聽爸爸媽媽講故事,一邊聽一邊不停地跟著問,後來呢,後來呢?重在想得到一個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如今看同樣的電影,才感受到高倉健的演技確實上乘。

剛從監獄出來,走進拉麵店。先要了一瓶啤酒,再來一碗麵條。然後把玻璃杯倒得滿滿的,注視良久才一飲而盡,喉嚨處悶悶的咕嘟聲;接著,拿起筷子就呼嚕呼嚕吃起來,也不管那直冒熱氣的麵條燙還是不燙……全程沒發一語。

當夜在投宿地。出獄後第一次睡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床鋪,也許覺得不可思議吧,輕輕地用手撫摸著鬆軟、潔白的床單。

那餓相,久違的慾望,自由的空間……顯示在這一連串細微動作上的無聲勝過有聲。

之前,高倉健演黑社會,恩仇、格鬥是主旋律,《黃手絹》是他演的第一部人情片。片中拳打腳踢的場面不用說拿手,而那個笨手笨腳、略顯粗魯的帥哥更惟妙惟肖。

理所當然獲得了最佳男演員獎。

電影也跟著得了一連串「最佳」:作品獎、導演獎、劇本獎、男女配角獎……配角的兩個年輕人初上銀幕就一炮打響,雙雙得「最」,雖然長相實在不敢恭維。

而與高倉健搭檔的老練演員倍賞千惠子似乎缺了一點什麼。也得獎,卻沒有「最」,唯一的未「最」。

就此,整部電影是缺了一點點的大團圓,有如十三、十四夜的月亮。

(三)

這部電影的底本是美國作家彼得.漢密爾發表在《紐約郵報》上的小說《回家》。導演偶然看到後與作家交涉,被一口回絕。理由很簡單,當時日本家電產品以其便宜、好用、性能優良而享譽全球。美國市場也在劫難逃,滿眼皆是「日本製造」,所以,作家對這島國沒好感。但被導演的誠意所感而答應。不過,開出了一個很苛刻的條件,即影片只能在日本國內上映,絕不可面向世界。

俺也讀過那篇僅千字多一點的小說,與後來的電影《幸福的黃手絹》比,除了男主人公的入獄出獄,以及也是門前掛滿了黃顏色手絹的框架相同之外,完全是別樣的世界。所以說小說充其量不過是電影中的一個小提示。

首映得到了意外的好評。

一連抱回多項大獎後,松竹電影公司開始心癢,考慮要向海外拋售。於是,讓山田洋次帶片去紐約放映,同時也招待了作者。因為倉促,沒有字幕,僅在關鍵的幾個地方做了翻譯說明。未料,竟受到作者的大加讚賞,連聲呼叫「beautiful絕佳」,隨後改簽合同,成一時的美談。

錦上添花的是還有幾段銀幕外的插曲。

這位作家此後再婚的對象居然是一位島國出身的記者兼作家,不僅如此,早年有描述紐約的短片小說集《紐約素描》問世,《回家》就是其中的一篇,多少年後居然又寫出一本表現東京平民風景的短篇集《東京素描》。

一箭雙雕,不,一片射準兩條黃手絹。

此後好萊塢也屁顛屁顛起來,雖晚了幾十年,依然請了一批黃頭髮、高鼻子的演員重新複製了一部西洋版《幸福的黃手絹》。

(四)

文化的軟件常常有超越硬件的魔力,能衝破重重枷鎖、高牆,化腐朽為神奇。讓人越過偏見,與善良為伴,接近人性本身的原點,找到仁愛。

文化,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條黃色的手絹。不分膚色、沒有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