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觀點:慕尼黑的憂鬱─美中自信與西方秩序衰落的切片

慕安會忽然引起臺灣興趣:美中互批

一年一度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似乎又再次重複著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 「西方衰落」的老調。與前三年的大會相較,今年的主題口味更重,主要國家的媒體都多有關注,但一樣沒有引起太多臺灣媒體的興趣。唯一的例外是美國代表團今年不分黨派、傾巢而出。國務卿龐皮歐(Michael Pompeo)、國防部長艾思博(Mark Esper)、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與前國務卿克里(John Kerry)等連袂出席,且在所有主場、分場都集中火力批判中國崛起造成的威脅,對歐洲友邦則極力要求抵制中方包括華為5G在內的各種科技、投資或基建項目。跳躍地看,這很像在間接復刻冷戰、世界「理念相近」同盟包圍中國、支持臺灣入聯……,應該頗令臺灣社會振奮。

在場內和場外,中方的前駐英大使傅瑩、駐南非大使林松添與北京外交部發言人、官媒則以級別不對稱但火力不遜的方式反擊,北京甚至驅逐了發表「東亞病夫」評論的華爾街日報所有駐華記者。中方略顯單薄的代表團的另一任務,是吃力地辯解政府防控新冠病毒疫情的努力。這方面世衛、國際紅會等單位代表也肯定中方努力抗疫,稍使北京紓壓。總之,美中上演充滿自信的互批,十分符合臺灣近年的政治偏好與社會氣氛的口味,這才引起臺媒對今年慕安會一些興趣。

2020年2月,日本外相茂木敏充與中國外長王毅在慕尼黑安全會議舉行會談(中國外交部)
2020年2月,日本外相茂木敏充與中國外長王毅在慕尼黑安全會議舉行會談(中國外交部)

2020年2月,日本外相茂木敏充與中國外長王毅在慕尼黑安全會議舉行會談(中國外交部)

四年憂鬱症:學院派的杞人憂天?

其實慕安會值得更深入關注的,是它連續四年充滿歐洲學院風格的「憂鬱」:「西方」往何處去。這個想法看似純屬歐洲,因為川普(Donald Trump)認為美國正在強大,龐皮歐在慕安會聲稱「美國正在勝利」。不僅美國像是這樣,近年美方所有防務與戰略報告指向的對手中國也將「四個自信」高唱入雲。

筆者倒認為,美中高官當然要行著夜路吹口哨。但只消看到十多年前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對美國未來人口、文化變遷的憂慮,到近年斑農(Steve Bannon)們高調對抗所謂「納粹化」的中國,並四處資助西歐極右派政團打擊歐陸自由派,就可以知道美國絕非高枕無憂。而早已「穩中有憂」、經濟下行的中國大陸,又加上新冠病毒揭露「治理現代化」在體制、公衛、宣傳等多方面巨大短板,中共才會疾呼不僅群眾要「堅定自信」,幹部更要「同舟共濟」。這說明慕尼黑的憂鬱具有一定的普世性,只是立場與位置不同,故此過去以「規範性強權」(normative power)自豪的西歐,竟夾處在美中俄競爭下,才特別憂心忡忡。

慕安會前三年的憂鬱症狀可以從主題看出。2017年大會主題是「後真相、後西方、後秩序」(Post-Truth, Post-West, Post-Order)。「後西方」與文史社科界十餘年來的眾多研究呼應,甚至遠紹「後現代」(post-modern)主題。也因為「後現代」已經是全球性現象,所以不能再僅以「非西方」(non-Western)論之。至於「後真相」與「後秩序」,當然是川普上臺,爭議性言行的反響。

2018年會議壟罩在美俄不信任的高峰,主題是「深淵邊緣或懸崖勒馬?」(To the Brink and Back?)會議認為朝核、伊核、氣候危機、網路安全等都使國際秩序更加動盪。2019年的憂鬱還是沒有改善,因為國際秩序似乎瀕臨粉碎,所以大會主題變成「誰來收拾殘局?」(Who will Pick up the Pieces?) 本屆會議壟罩在美歐、美中貿易衝突與美國退出眾多國際協議,當年慕尼黑安全報告中引述美國皮優(Pew)民調顯示,只有美國民眾不承認中國經濟崛起是現實,美國盟友民意卻多半認為華府也是他們國家的一項威脅。各國對中國四出投資與擴軍看法分歧,日韓印澳的民意大半認為對本國有害,一些發展中國家則相反。這一年英國確定脫歐,法德簽署「亞琛條約」(又稱法德合作與一體化條約),成立法德防務安全理事會。此後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多次鼓吹歐洲(當然沒有英國)該有自己獨立的共同戰略。

德國總理梅克爾16日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火力全開,批評川普的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AP)
德國總理梅克爾16日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火力全開,批評川普的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AP)

2019年國際秩序瀕臨崩潰,德國總理梅克爾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火力全開,批評川普的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AP)

西方性缺位:國際秩序的雙重裂隙

今年的慕安會報告主題有中譯的困難,它只有一個現行字典沒有的新字:“Westlessness”。有些陸媒將此譯為「西方的缺失」,筆者認為此字沒有優缺點的意思,不宜譯為「缺失」。有臺灣報導譯為「漸微」,但此字應沒有「漸」的意思。字根“less”通常是「無」、「失去」之意,例如countless, endless, homeless等等,但會議主題也不像是在說當今世界已經是「無西方」或「失去西方」。加上意味著「屬性」的結尾“ness”,就更困難了。筆者不敏,暫譯為「西方性缺位」,以待高明。

要談「西方性缺位」,首先碰到的難題就是「西方性」(Westness?) 北京前駐英國大使傅瑩2 月21日有一篇回顧會議、追溯至希臘、羅馬、基督教的長文,此處不贅。慕安會報告倒有一個簡短的三元素定義:政治的自由民主體制、經濟的市場主導體制,與國際制度下的合作。正是依循這些標準,報告認為西方缺位不只是因為非西方世界實力崛起,以及馬克宏提示的俄、中、印等大國本就有自己的哲學和世界觀;其更深層的根源在於西方集團自己已經失去西方性的共識(no common understanding of what is the West),使得「西方自己變得更少西方」(The West is becoming less Western)。

這個現象,固然可以訴諸物質性因素,即體系向新興國家「權力移轉」(power transition)的影響。國際關係學的古典現實主義,更能呼應慕安會報告提出的觀念性因素:西方集團自己內部精神上的不統一(spiritual disunity)。今年會上,龐皮歐與東道主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在美歐貿易談判、伊核協議、軍事開支分擔、氣候變化等議題的針鋒相對,只是這些不統一的表象。華府近年以接連退群維護自身利益;右派嘲諷歐洲移民、福利與環境政策;歐洲「疑歐論」和各國右派選舉接連獲勝;中東歐威權強人以排外、反共之姿興起,都更直指「西方性缺位」的核心:精神上的不統一。慕安會報告特別以「右翼極端主義:白與非」(Right-wing Extremism: White and Wrong)專章深入挖掘這個缺位性的核心,並指出社群網絡發達、人口結構與社經條件惡化,使得基於宗教、種族、階級、地域、年齡的種族主義、排外、反猶、反伊斯蘭等不寬容、仇恨心理和部落主義進一步向更小眾的平台蔓延。這些病徵與三元素理想定義下的「西方性」相距甚遠。

權力移轉只是當前西方仍勉力主導的自由國際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的物質性裂隙。觀念性的裂隙如果放任漂流,則不僅會導致國際秩序的「西方缺位」,也很可能滑向赤裸的地緣政治與大國對抗:無秩序的無政府狀態(disordered anarchy)。這必將使氣候、公衛、軍控、網安等強烈要求跨國合作的全球非傳統安全問題難以治理。一旦有任何角落出現異常,主導菁英與公眾的廉價對策,很快就是尋找「他者」來卸責甚至落井下石,而後者的反作用必是秋後算帳和報復。冷戰後整個中東問題與2008年經濟危機以來反全球化的重商和保護主義就是如此。如果世人繼續以便宜行事的自私處方應付「西方性缺位」,長此以往的惡性循環,災難性的更大危機就不遠了。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本文原刊《奔騰思潮》,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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