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小偷家族》 是枝裕和的烏托邦家庭

每個家都有一張全家福照片,是枝裕和電影《小偷家族》裡也有一個類似的幸福畫面。鏡頭從高處往下拍,一家老小在晚上彼此挨著、笑著,仰望一方黑黑的天,因為這是夏季慶典「隅田川煙火大會」。鏡頭再高些,可以看出四面高樓環繞,此處卻是狹小低矮、近乎違建的日式平房。不只房子、就連這家人都與周遭格格不入,這種尷尬,既是左右為難、又是相互辯證。

《小偷家族》裡,家所在的老房子裡合法居住的唯有老太太樹木希林,地方民生委員三不五時拜訪打探都更的可能。但這裡還住有其他五人,「一家六口」有如三代同堂的家庭。這家人在擁擠雜亂的空間裡一起吃壽喜燒,有人剪腳趾甲、有人尿床,彼此取暖、相安無事;不過離開這一空間後,各有生活重擔,使得這個「家」格外珍貴。

是枝裕和電影從《橫山家之味》《奇蹟》《我的意外爸爸》《海街日記》到《比海還深》,均以家庭為主題,片中每個家庭都有來自成員性格、經歷或意外事件等造成的缺損與遺憾。到了《小偷家族》更拉大縱深,重新解構傳統家庭的概念,擺脫血緣卻擺脫不了牽絆,讓以往「父不父、子不子」的「失格」問題,又加上《第三次殺人》「惡人善舉」的弔詭議題,親情因道德價值的衝突,愈益複雜。但即使情感治絲益紛,人物關係反而更為工整。

由樹木希林、Lily Franky、安藤櫻、松岡茉優、城檜吏與佐佐木光結組成的「小偷家族」,有在人情上的祖孫、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姊妹等關係,但在法律上又是不具親屬關係的獨立個體。這群人因離婚、被忽略、受虐等不同理由離開法律上的家庭,卻在共組的「不法之家」找到歸屬感。角色設定兩兩對照、互相呼應,樹木希林與安藤櫻都有不幸福的婚姻;Lily Franky與城檜吏是行竊拍檔;安藤櫻與佐佐木光結更因同樣不得母親喜愛、手肘內側有相似的傷疤而拉近距離。

Lily Franky(右)希望城檜吏喊他「爸爸」。(采昌提供)
Lily Franky(右)希望城檜吏喊他「爸爸」。(采昌提供)

從傳統孝經「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理」的觀點來看,他們悖德且悖理,但竟與新的家人發展出相濡以沫的依存關係。為求生存,這群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還背負違反道德、甚至觸法的罪名。

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另一面是瀕臨「男盜女娼」的生活窘境,《小偷家族》的格局也從家庭延伸至社會環境。偷拐等罪行固然讓這家人因形成共犯結構,關係更緊密,同時埋下價值觀認同的變數,迫使一家人各自面對道德與倫理親情的拉扯。對小女孩佐佐木光結的私心鍾愛,讓安藤櫻甘願遭好友勒索而離職;但雜貨店老闆送上甜食附加的一句:「別讓妹妹做那種事!」,卻動搖城檜吏對家的向心力。

是枝裕和透過寒夜共享可樂餅、餵食熱騰騰的麵筋、吃鹽防治尿床到河堤上釣魚等溫馨家庭生活側寫,一步步引領觀眾進入可以自行選擇家人的世界,並在全家到海水浴場旅遊時,讓樹木希林獨坐沙灘、看著一家五口的背影說「謝謝」,達到幸福的高峰。但與此同時又穿插松岡茉優在扮裝風俗店工作、樹木希林向前夫之子索取生活費等情節,看到烏托邦家庭的陰影。

高良健吾(左)與池脇千鶴代表檢警單位,以道德、法律之名介入。(采昌提供)
高良健吾(左)與池脇千鶴代表檢警單位,以道德、法律之名介入。(采昌提供)

《小偷家族》的主角們在苟安中隨時有主流社會的干擾,來自媒體、檢警與社福單位等的「善意」,以道德、法律之名介入。「名不正、言不順」是這個非法的「小偷家族」最大致命傷,是枝裕和也在角色「正名」的細節格外下功夫。「亞紀」松岡茉優以妹妹的名字「沙耶香」為花名在風俗店上班;「治」Lily Franky為戲中的城檜吏取了一個與自己本名「勝太」發音近似「祥太」;「信代」安藤櫻不但剪了「由里」佐佐木光結的長髮、燒了她的舊衣物,還為她改名為「凜」,要「祥太」與「凜」互以兄妹相稱。

每個新名字、新稱謂,背後都有某種關係與願望。因此被命名為「祥太」的城檜吏,總避開稱謂、用語氣詞「吶」稱呼要他喊「爸爸」的Lily Franky。當「信代」安藤櫻被問到「那兩個孩子怎麼叫妳的?」一度喃喃自問而淚崩。雖然名正才言順,但「玫瑰不叫玫瑰,也依然芳香」,「隅田川煙火大會」沒見到絢爛花火也罷,光憑隆隆聲響就是記憶裡闔家團聚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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