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銘「太極陣」到舞作《由始……》

楊英風紐約「東西門」雕塑。(江青攝)
楊英風紐約「東西門」雕塑。(江青攝)

回憶讓時間倒流四十一年,我和朱銘有過一次難忘又珍貴的合作經驗。

七十年代中期開始,江青舞蹈團工作室在紐約SoHo區Greene街尾,漢查森畫廊(Max Hutchinson Gallery)在Greene街頭, 鄰近畫廊漢查森先生還有個極其寬敞命名Sculpture Now有氣派的展廳,專門展出大型雕塑作品。七十年代中期,因為漢查森的法國畫家情人海倫是我的好友而與他結識,他們就住在畫廊附近,由於近水樓台又氣味相投,我們來往頗為頻繁。

一九八一年一次小聚時,他們告訴我將有位藝術家朱銘的個人雕塑展在Sculpture Now開幕,邀我去參加,並說:「保證妳會喜歡他的雕塑,我們知道妳的品味。」

果不其然,一進展廳我就被一組太極陣的氣勢震攝住了。雕塑從數千年傳統手工藝木雕技術、形式與表現出發,然而呼應、融會西方現代雕塑精神。作品不只呈現太極拳有形的動態,也表現出陰陽相輔相成、二元對立又協調的概念,在讚嘆它富有連綿不絕的太極韻律同時,也讚嘆不動如山、氣勢如虹的穩重靜態。

這與我對於中國現代舞的發展觀點不約而同,我一而再三強調:那就是扎根於固有的文化,在傳統的基礎上發展與現代意識相結合,使中華民族舞蹈同時具有民族性和世界性。那天我逗留了很長時間不捨離去,當然也因為有很多SoHo藝術家在那裡相聚,大家都異常興奮的慶賀朱銘在紐約首次個展的圓滿成功。一致認為作品以現代抽象造型呈現傳統觀念;作品既古老東方又能和當下國際藝術接軌。

這突如其來的「驚艷」讓我不能忘懷,正如在七十年代初期看到蔡文穎先生的動感雕塑藝術作品一樣,被牢牢吸引住並被感動、被觸電,心馳神往的馬上討論合作創作的可能性,結果我們一口氣合作了兩個作品,《變》、《詮釋──音樂的變奏》。

蹓躂幾分鐘就可以回到Sculpture Now再欣賞和感受這個太極陣釋放的巨大能量,很難形容那種莫名的激動,產生的激情想用太極陣創作新舞作。澳大利亞籍的漢查森先生粗中有細,看我流連忘返,三天兩頭的去探望這組雕塑,就揣摩出了我的心思。但舞團經濟條件有限,我無法獅子大開口談合作。然而熱情的海倫忙敲邊鼓,要我邀請漢查森來家吃中國菜,她自告奮勇做拿手法國下酒菜和精美甜點,在酒足飯飽之餘,果然說動了這位有膽識的藝廊老闆漢查森。商討下來展覽三周結束後,直接將太極陣四個雕塑搬到我的工作室一段時間,如果可以創作出新作品,可以參加「江青舞蹈團」一九八二年在紐約河邊大道舞蹈節(Riverside Dance Festival)的公演, 作品搬運、保險費用由藝廊承擔。

反覆琢磨後決定,創作上首先對太極精神的領悟,然後用太極拳的基本動作元素出發編排。八位舞者參與雕塑其中,與作品互動,合而為一地即表現出行雲流水的動感,同時也表現出穩如泰山的姿態。

看到楊英風先生一九七七年寫《朱銘木雕專集1》中,引用了我的恩師俞大綱教授把朱銘比為藝術大師齊白石,因為他們作品中,都具有共通的三個要素:「一,完美詮釋精神和形體……二,表現主義與細節相結合:齊白石的表現主義作品看似肆意揮毫,卻同時包含豐富且具有意義的細節。三,作品與主體相似卻又不似,寫實與抽象中間取得了折衷。」分析的有理有情而絲絲入扣,創作上給了我不少啟發。最後舞蹈取名「From the Beginning」(《由始......》),把心、意、靈完全專注在原始之初之中。

朱銘知道藝廊贊同,我要用他的作品在舞蹈節展演,欣然同意,但表示對舞台表演藝術是門外漢,不便指手畫腳的參與。莊喆回憶,當年朱銘到他家裡作客,院子裡看到一塊木頭,馬上就撿起來,進屋後就埋頭苦幹──雕刻,當場雕完送給主人。寫到這裡想到了朱銘的恩師楊英風先生,他是朱銘的引路人,指領他走上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藝術道路。

一九七三年我由柏克萊搬到紐約,適逢楊英風先生在給董浩雲先生設置在美國紐約「東方海運大廈」前廣場的不銹鋼景觀雕塑「東西門」(QE門)。海運大廈由貝聿銘設計,廣場在華爾街100號和Pine街88號交界處,簡潔的方型挖出一個正圓形,正圓形則有如鏡子一般斜置在方型前端,具有東方以空為境的哲學美感。

董先生與我是忘年交,於是他介紹了在紐約的楊英風先生給我認識,得意非凡的在餐桌上說:「為了給中國人爭口氣,一定要把「東方海運大廈」蓋在華爾街金融區,並且找中國人設計、門口廣場放中國人的藝術品。」如今言猶在耳,可是人呢?楊英風先生、漢查森、董浩雲先生、海倫、貝聿銘先生、朱銘這些善良有智慧的好人,一個個的都隨風而逝。套句趙元任先生譜曲,董先生愛哼的歌「叫我如何不想他!」

不得不提的題外話,如今我住在Pine街,離88Pine街幾乎是街頭街尾,「東方海運大廈」幾年前易主,大廈改名為「Wall street Plaza」, 但楊英風先生的景觀雕塑「東西門」仍然安好無恙地佇立在廣場上。因為離家近,我經常路過那裡,路過時不免會多看幾眼,腦中閃過那些曾經的歲月。驚聞朱銘先生厭世輕生,不敢置信、唏噓不已,唉──痛惜英才!當夜翻找出老友柯錫杰一九八二年拍的《由始......》劇照,也看了當年在舞蹈團排練的錄像,仍然無法入眠,清晨又身不由己的走去了廣場,拍下了「東西門」雕塑照片。

回到正題,要找到適合的音樂編《由始......》可苦了我,尋尋覓覓一段時間後聽到了「西藏鐘聲」組曲,由Henry Wolff、Nancy Hennings、Drew Gladstone三位作曲家合作完成。 二十分鐘的音樂具有神祕色彩、也有以不變應萬變的氛圍、靜中有張力,正合我意。最後按照音樂的大結構,編成了不間斷的四個舞章。

服裝設計上,與長久合作的意籍美國人Chrisdina Gianinni 商談,她來工作室看排練,雕塑作品中有力的木材被刀鑿斧劈、木材的刻痕紋理,都可以看出這種一氣呵成揮灑自如的創作功力。舞者在雕塑中穿插,時而成為雕塑的一部分,時而又遊離開,賦予雕塑動態的生命。最後服裝決定用魚網狀的面料,再用手工穿針引線,紋理成為抽象、表意性的線條,表達一種抽象的樹結又是根鬚的藝術形象。服裝製作程序十分複雜,為了達到藝術效果,Chrisdina不厭其煩的自己動手,還加上了手繪。「江青舞蹈團」八十年代後期在紐約結業時,我把服裝、道具贈送給了有需要的團隊,而將《由始......》八套服裝送給Chrisdina,我仍然記得當年她孜孜不倦的投入和辛勞的付出。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三日《由始......》在紐約河邊大道舞蹈節首演,漢查森和海倫來看演出,遺憾的是朱銘本人不在紐約。仍然記得漢查森在演出後的酒會中興奮地說:「原藝術品在舞台上展現,配合著舞台燈光、音樂、舞者,似乎「太極陣」雕塑本身也「復活」了,完全是一種新的經驗。」海倫則擁抱著我,在我臉上親個不停,滿臉全是她的紅脣印。

遺憾的是《由始......》不可能巡迴演出,因為作品體積龐大,運輸上困難重重,現代舞團條件有限經濟壓力太大。秋季演出結束後,「太極陣」完璧歸趙。慶幸的是在舞蹈節演出的錄像帶,我捐給了林肯中心表演藝術公共圖書館,由圖書館保存下來,萬無一失。

一九八九年秋天我到台灣作獨舞演出,與朱銘通了電話,感謝他當年給於我創作上的支持,也請主辦單位負責人許博允先生代邀朱銘到國家大劇院作嘉賓,至於他有沒有來就不得而知了。後來有機會去台北,特意去觀賞了「朱銘美術館」。美術館於一九九九年開館,位於新北市金山區,坐落於山林天地間,是與大自然完全融合的戶外雕塑園地 。真是美侖美奐、美不勝收!

朱銘曾說:「為了達到忘記這個目的,我有一個方法,就是用快刀。」那就是要在腦袋思考之前,已經下刀了,讓思想跟不上下刀的速度,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如此,會有「讓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東西產生出來」。

這正是我在一九八一年,在Sculpture Now邂逅朱銘「太極陣」一霎那間恰如其分的寫照,藝術的感染力強烈的撼動了我,而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舞作《由始......》誕生了!

僅以此文悼念藝術家朱銘,我非常慶幸在有生之年跟先生有過這樣一次不同凡響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