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絮語:《蒙馬特遺書》與《其後》的文本互文性

文:陳鈺欣

若非身體,我是不能體驗到她是誰,

她是如何在愛著我,我之於她是甚麼意義,

懂得最核心最重要的她是如何的純潔,脆弱,美麗……

——邱妙津《蒙馬特遺書》第十七書

《蒙馬特遺書》出版二十六年,至今除繁、簡中文版外,亦譯成多國語言,包含英文版、法文版、德文版、義大利版、西班牙版、土耳其版…等。其中英文版譯作Last Words from Montmartre,譯者韓瑞(Heinrich)清晰地掌握了《蒙馬特遺書》中對於身體認同、同性慾望的辯證與掙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將第十七書裡的小詠段落,誤植為絮。

除了解釋為中文不似英文語句,常以人稱代名詞開頭之外,恐怕是因為邱妙津《蒙馬特遺書》中同性情愛對象輪番上場,令人目不暇給,乃至譯者若非按照書信寫作時間順序讀下來,很容易就張冠李戴。翻譯筆誤本無可厚非,但二○一二年賴香吟《其後》出版,無論在行銷語言或相關評論,都直指《其後》與《蒙馬特遺書》的文本互文性;二○二○年《其後》在中國以簡體中文出版,流傳的文案是:「被遺忘的台灣作家賴香吟,大陸竟然無法了解她的隱秘歷史」,一時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作為台灣同志文學研究的一員,我自忖:如果中文讀者自一九九六年《蒙馬特遺書》出版以來,已經明確指認出在東京求學的主角人物小詠所本,即現實生活中的作家賴香吟,那麼,又有何隱密?甚或二○一二年賴香吟重拾寫作,出版《其後》回應,流言所謂何來?為了回答上述問題,我將針對邱妙津與賴香吟的文本進行精讀,讀出台灣一九九○年代初期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以及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的文本互文性。

本事

《蒙馬特遺書》是以二十封書信,連綴首尾兩篇見證寫就。敘事時間自主人翁Zoë巴黎第八大學碩士班求學,師事蘇西,至一九九五年至東京探訪碩士班求學的小詠,返回巴黎。在故事裡,絮與Zoë有過婚姻的盟誓,而絮離開了她,情感受挫精神狀態不佳的Zoë飛到東京投靠小詠,幾夜溫存後,回到巴黎蒙馬特,開始寫作遺書。

邱妙津直面性的書寫,直接、強烈,Zoë與小詠的東京情事主要在第十七書,即:

在身體的底層,太美,太絕對,指名向我的一股愛欲之濤流,正是由於三年裡針對我愛欲的指名性在她身體靈魂裡形成,她將這份堅強的愛欲給了垂死邊緣掙扎的我,將我從死亡那邊贖回,重新點燃我對生命的慾望。

遺憾遺書寫作成為真的「遺書」,邱妙津逝世於巴黎,賴香吟強忍悲痛,親手打字遺留手稿,《蒙馬特遺書》付梓出版。

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

《蒙馬特遺書》出版於一九九六年,時年畢業於台灣大學的賴香吟二十七歲,與邱妙津同年。即至《其後》二○一二年出版,賴香吟等學運世代已步入四十歲中年,同輩之人早已在政壇嶄露頭角,或身居要職。二○一九年台灣同婚專法通過,同志平權嶄露曙光,文化部長鄭麗君於媒體專訪憶學運、憶好友邱妙津;二○二○年卸任部長職位後,她參加當年度的台灣同志遊行並受邀上台發言,媒體所下標題為「同志大遊行 鄭麗君向已故作家邱妙津說:我們做到了」。

一九九○年三月,將近六千多名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今日改名「自由廣場」)上集結,被稱為「野百合學運」。時值中華民國總統間接選舉,學運的主要訴求是「解散中華民國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以及「政經改革時間表」。

場景置換為虛構紀實小說,在賴香吟筆下,展開故事序幕的正是台灣大學的活動中心,引領野百合學運沸沸揚揚的學生會、大新、大論等社團,皆在其中。《其後》是這麼寫的:

那是八○年代的尾聲,所謂五年級發芽的時代,不顧一切的努力,把知性與情感榨壓到極限,且往往是情感越過了知性,人人多少談一點文學、哲學、性別,也談環保、歷史、政治,種種,各個小圈子匯集在活動中心裡來去,那些圈子裡的許多名字後來在不同領域有了各自的光芒,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如果巧合,這些人的記憶盒裡,應該還留著五月所描述過的二樓社辦裡的空間狼藉,人與人的愛情與競合,懷抱理想的青年男女,執著地和自己的風車戰得精疲力盡。

也是在這個理想與情愛聚合的活動中心裡,主人翁五月與敘事者「我」首次相遇,五月是「一張小臉,下巴裹著紗布,全靠一雙晶亮大眼睛打招呼」。相對於五月的活絡、熱情,有本事跟每一個人打交道,「我」則沉靜內斂。但那一天,彷彿情感宿命自縫隙趁虛而入,開啟了兩人往後寫作生涯交織相連:

五月忽地伸過手來摸她的衣衫:這麼薄?

這瞬間,彷彿打了個寒顫似地,某些平靜的事態被驚擾了。

文本互文性(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

「如果我都說真話,小詠,我是不是就要像太宰寫完《人間失格》之後,跳河情死呢?」。這是《其後》裡所指的《遺書》(邱妙津《蒙馬特遺書》)第十書中的句子,讀者若比對兩本小說,便可發現邱妙津與賴香吟敘事風格截然不同,對兩人情感的定義也尚在討論中,對外宣稱更是扞格不入至今。在《其後》中亦鋪陳關於太宰治情死的辯證,兩人閱讀文本的緊密交織,但文學意見又截然不同,於五月是尋死,於「我」則是要活:

實際的故事是,在那個星星閃耀的活動中心,虛榮與寵愛打造出來的舞台,她們一路走到這裡,接下來,也只能被推著逆向發展,變成一對承諾要彼此照護,活下去的伴侶。

讀不完的書、說不完的話、走不完的路……,是九○年代初期學運世代知識青年的寫照,或許也是每一個世代的。走上出國留學的道路,也是每一個世代台灣文化菁英的寫照。在沒有網路、沒有通訊媒體的時代,甚至沒有手機,書信與長途越洋電話成為跨越國界的戀人們的憑藉。在《蒙馬特遺書》與《其後》裡,更是收錄了給彼此的書信,同時互文。邱妙津在〈第十三書〉的篇首,置入了「九五年來自東京的關鍵信」,表達小詠對Zoë不要尋死的勸戒,再議死生:

不要死,我不畏懼談死亡。可是,不要抗議地死,那種孤獨與痛苦令我痛不欲生。所謂生者何堪,是的,即便是活著現在,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何況當我想及一個個夜裡消逝的你的形體內那些吶喊與不平……

Zoë從東京歸來寫作,原本是要生,小詠終於放開自己給予她完全的愛與欲,在第十七書中滿是她對東京愛欲生命的回憶:

關於東京的回憶,是櫻花,是黃昏的夕陽,是早晨她窗戶的光,是烏鴉的啼聲,是雨夜裡的暗屋巷景,是她情愫甚深的,臉…

對於同志研究的文本分析,它很難不是在討論誰跟誰上了床,背後的倫理性問題:究竟是糾結於解嚴之後國家體制的重整、抑或弱勢族群的平權議題?還是時代靜悄悄地沉默著、沒有人對她們伸出援手的集體共犯結構?

延伸閱讀
英國財政大臣宣布50年來最激進減稅方案,工黨批「獎賞富人」,承認執政12年的經濟失敗
可不可以,腦補一下下就好:年度神曲所引起關於性騷擾的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