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台灣,所以選擇離開──「人才走出去」不是問題,「世界進不來」才是危機

作者:張中宜/說文解字

或許沒有台灣,我不會有危機意識。但是不離開台灣,我更不可能擁有現在的舞台。

開始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想先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愛台灣,所以選擇離開。

我也不認為青年人才外流是個問題──相反的,如何讓「已經外流」的人才,繼續保有對台灣的認同度、在海外開疆闢土後,仍然願意引介國際資源回台,這才是個實實在在的大問題。

我為什麼離開台灣?

從 22 歲起心動念,直到在海外工作近十年,回想這段國際職涯歲月帶給我的,未必是高薪厚祿,而是格局與視野。

國際職涯是否真的是張通往世界舞台的門票?我沒有答案,只能說比待在台灣更有機會「摸」到大舞台的邊緣;難道在台灣就沒辦法登上世界舞台嗎?其實未必,因為台灣市場小、錐處囊中,相對容易出頭。

換日線的美麗編輯欣蘋問我:「當時為什麼離開台灣?有沒有除了錢以外的理由。」

理由?理由當然很多。

例如前男友看起來混得不錯,想著自己得皮繃緊一點、不想被看扁了;家裡的老媽擁有典型中產階級偏見,在討厭「有色人種」時總是忘記自己也屬於黃種人;2008 年在印度做志願服務時迷眩於孟買的紙醉金迷、德里的欣欣向榮,或者泰國公共交通工具的便利性與國際化──不過在當時每當提到這些話題,卻總被長輩喝斥:「危言聳聽。」

上述這些,都構成非常好的理由。

(P.S.這裡要給老媽賺回一點 credit:當年身為大學生出國做志工或海外實習,花的錢還是靠老媽用私房錢接濟的,所以每天還是在心裡開著鮮花,感謝老媽當年的恩德。)

可是最大的理由,還是來自於思考自己的市場競爭力。這就要從我的第一份實習工作開始講起了:

22 歲時,立定志向赴日「學盡行銷知識與商業創意」

我的第一份實習,是在媒體代理商電通安吉斯(Dentsu Aegis Network)的策略資訊研究部,做什麼已經快忘光了,只記得其中一份工作是核對每週發給客戶做參考的週報內容。

在 2008 年左右,「網路媒體」尚且僅是個如同金磚四國一般的新興名詞,反正當年最權威的 AC 尼爾森尚且不能監控閱覽量、媒體代理商的關注焦點還是放在四大媒體上。當年的媒體週報,就是彙整近期在東亞各國有趣的四大媒體廣告案例,或者整合行銷(註一)實例等。

日復一日爬梳廣告案例時,發現東亞各國無論是媒體廣告、臨櫃行銷(training marketing)(註二)、商品溝通與陳列(marketing communication)(註三)等,至今(指 2008-2010 年)仍是以當季日本廣告商的操作風向作為指標。雖然有韓國、泰國等後起之秀,但在當時主要差異仍以拍攝風格為主,例如台灣人所熟知的大眾銀行「不老騎士系列」,就是典型泰國風格的傑作。

但當時的日本,卻是亞洲少數可以透過反覆操作一個廣告素材,整合一系列行銷溝通資源、影響商品定位與市場排序的國家。當年最經典的,莫過於軟銀(SoftBank)的「狗爸爸系列」:一間電信公司,用一隻土產秋田犬、上戶彩、黑人、日本媽媽,四人合組的「家庭」來與消費者溝通。軟銀用這隻白色秋田犬出過泡麵、夾角拖、wifi 貼紙,直到快十年後的今日,無論在銀座新宿表參道,都仍看得見軟銀的白色秋田犬用擴音器來歡迎你。(註四)

22 歲的我,雖然沒有一輩子當行銷人的熱情與覺悟,卻對這個語言不通的國家心生嚮往、想要去學盡行銷的知識,去看遍商業創意。

但問題來了,我不會講日語。

對,一句也不會,連五十音都是第一次聽說。

那我該如何說服一間有潛力的日本公司發 offer 給我呢?

彙整第一輪向日本企業投履歷後被打槍的理由:

  1. 台灣太小、請給我一個中國人

  2. 你會講中文嗎(部分日本人以為台灣人官方語言是台語)

  3. 你的英文太爛了

  4. 你沒有國際經驗,確定可以擔任海外職務嗎?

  5. 我建議你先來日本唸研究所。

第一、二點其實是同一件事:它們很現實地代表了外國人如何衡量台灣的市場價值。而身為台灣人,一方面必須加強溝通(是的,我們華語說得呱呱叫、也會看簡體字喔,啾咪);再者,當我們所代表的市場價值,明顯不符合對方預期時,必須思考我該如何「加值回饋」給雇主?(不得不佩服柯 P神句:「台灣比世界了解中國、比中國了解世界。」如果他早十年說這句話,說不定我的起薪會更高。)

至於後面的「打槍理由」,我沒有太在意:英文太爛可以練;國際經驗可以透過第三國實習創造出來;到日本唸研究所,我又不會講日語、一唸就 3 年,你跟我開玩笑嗎?

22 歲的我,除了有著一身傻膽之外,還有現在看來不太管用的「神邏輯」:先跑去個在日本話題性高的地方「洗履歷」,再用這個第三國當跳板跳到日本去。

立定目標不怕繞路,「先衝了再說」

擬定策略,接下來就衝了。

先找了幾個日本朋友,問問在日本話題性最高的國家,大家紛紛說中國、印度。

當時大學唸政治系的我,在中國找份實習似乎有「先天性的難度」、也不打算花半年交換;相較之下,大學時不但曾經帶志願服務團去印度做過志願服務,還陰錯陽差地用破爛的英文在孟買大學發表過小演說,想想應該比較容易找工作。

於是,我先去了印度,誤打誤撞找到了份在科技城古爾岡的實習,月薪一萬盧比(約新台幣 4,715 元),做國際業務。

因為知道自己的目標,所以我並不在乎實習的薪水多寡,只是很努力地吸收當地經驗,了解當地的產業和環境。當時更透過國際經濟學商管學生會(AIESEC),認識了一大群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到快十年後的今日,我們還彼此保持聯絡、微信裡有個超長壽的群組叫「印度女人幫」──這是千金萬金買不到的額外收穫。

但更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事情。

「意外地一如我所預期般」一件件發生了:因為印度經驗的加分,日本企業真的開始對我的履歷產生興趣。

我也因此拿到了第一份日本企業的 offer:LIFENET 生命保險(ライフネット生命保険),日本戰後第一間新創的線上保險公司。

我到任的 2012 年,是公司緊鑼密鼓準備 IPO(首次公開募股。Initial Public Offerings, IPO)的一年,一整系列的市場溝通活動,大大開了我的眼界:為了溝通「單身宅男」市場,與 TeamLab 跨界合作在秋葉原辦偶像演唱會;參加母嬰用品展;與創辦人出口明治先生在內的領導層,一起在東京車站發宣傳單……當時的 LIFENET,集結了日本 Yahoo、電通、麥肯錫、投行、聯合利華等企業出身的菁英,公司內瀰漫著浪漫又瘋狂的革命氛圍。

LIFENET 生命保險帶給我最大的震撼,更是員工集體思考的高度,與決策層的國際視野。

日本中型企業的格局與視野,改變我的職涯想像

略懂金融商品的人大概都知道,人壽保險通常是個非常國內導向的產業:一方面因為涉及長期承諾(想想手上動輒 20 年期的壽險保單),另一方面也涉及個資與核保。對中小型保險公司來說,更難以達成海外擴點──按照常理,我所處的公司,理應是相對封閉、保守、尋求穩健經營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從 2011 年 LIFENET 生命保險的上市準備期開始,這間日本本土市佔率不到 30% 的新創保險公司,就不斷派人在中、港、台、韓等鄰國進行市場訪談。除了了解亞洲鄰國各種家庭結構、所得位階的受訪者的財務規劃習慣外,更積極尋求市場切入點,希望組成跨國聯盟隊,一起打國際賽。

而在從旁協助訪談的過程中,我很快發現,當時被 LIFENET 納入考量的國際夥伴,並不侷限在金融業。反而在娛樂、科技、零售等與華人消費者生活息息相關的「非金融」產業,獲得決策層的更多關注與內部討論空間。

此外,公司上下「以追求國際水準為目標」的思維,不僅體現在公司對於蒐集國際情報、尋求跨國投資者的遠見上,更落實到對基層員工的訓練與管理的細節中:日本公司流行考多益不是新聞,但把一群新進員工,通通丟到菲律賓去特訓兩個月,以強化英語能力的公司,應該不多見。

菜鳥如我,寫的企劃案也必須由財務、投資者關係、營銷三大部門的主管一起開會檢討,檢討要點則是「從財務/投資者關係/營銷的角度來看,這份企劃案是否對開拓海外市場有價值」。

不僅如此,每當有外部合作者或國際承包商來訪時,應酬席間酒酣耳熱之際,上司常冷不防地把幾個企劃案內的疑點提出來,直率地詢問外部合作者的想法,或者藉機深入探詢當地市場情況。

到了隔天一早開會時,上司就會據此立刻點出如何調整假說、要搜集哪些新資料,或者要求我們找出某國受訪者的訪談綱要。

台灣流失的是人才,還是國際思考的格局?

在 LIFENET 保險公司之後,我輾轉待過日本樂天集團、博報堂品牌策略。除了新德里、東京外,也被派駐過新加坡與深圳。

我在 LIFENET 的工作經驗,或許是個非常小的例子,我卻認為能夠見微知著:如果日本中小企業尚且有此等格局與視野,那麼台灣的大企業呢?

更有甚者,或許我們該重新思考一個命題:

什麼叫作「離開台灣工作」呢?是指地理位置的移動、還是工作內容的改變?

究竟,所謂的「人才外流」、「人才國際移動」,是指台商因為 cost down 的關係,於是部分員工移動了屁股去其他國家,繼續看台灣市場,還是指台灣企業和人才,真正把眼光放到國際的水平線上?

或許,當年輕人高喊想找海外工作、中年人憂心人才外流時,「是否具備國際思考格局」,以及「是否能流通海內外資源」,才是身為島國人的我們,該好好思索的議題吧!

究竟對於台灣以外的世界來說,台灣的識別是什麼?福爾摩沙是個口號,還是鮮明的印象?

而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來說,台灣又代表著什麼?是遙遠模糊的印記,還是你我就算身體離開,心中仍緊緊相繫的家?

最後,這篇文章想用個歷史故事與其寓意收尾:

自西元前 700 左右開始,至二戰後以色列建國為止,2,000 多年來猶太人四處流竄營生。2,000 年的時間漫漫,誕生了耶穌與猶大、有了愛因斯坦也出了漢娜鄂蘭。直到近日尚有人提起:郭董進白宮時,美國總統身旁站著個猶太女婿,「強國人」甚至開了討論板,爭論美麗的伊凡卡是否也算猶太人云云。

事實上,在經歷二戰納粹屠殺後、以色列建國前,全世界的猶太人口僅存約一千萬人。

根據 2016 年的數據統計,目前全球的猶太人口約 1,400 萬人。其中,以色列國民僅佔猶太總人口的 44%(630 萬人),其餘 6 成的猶太人口散居世界各地、擁有不同的國籍與母語。

2,000 年來猶太人被迫以四海為家,為了營生、逐漸融入當地社會,其中包括語言、宗教與法律,但他們未曾放棄過自己民族的識別、也未曾遺忘自己的祖先。

2,000 年來,他們在全世界各地進行金權交易、貢獻科學研究精華、執筆大聲疾呼,一點一滴為自己的民族爭取尊嚴、為一個消失了 2,000 年之久的國家爭取國際地位。經過 2,000 年的集體努力,最終以色列建國。

先暫且不論這個論述是否過於簡化,以色列建國是否具備「正當性」。我們單就以下這點討論:一個總人口小於 2,400 萬人、早已飄零世界各處的民族,究竟何以維持自己的民族認同感,長達 2,000 年之久?

請試想:如果 2,000 年前巴比倫之囚事過境遷後,猶太民族沒有展開遷徙,而是停留在原地,靜靜等候被征服,那麼是否還會有今日的以色列?世界是否還會記得,歷史上曾經有過這個民族?

請別忘了,這個世界也曾有過失去自己國家後,也逐漸忘記自己的民族識別與驕傲的例子,他們的名字叫作吉普賽。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我愛台灣,所以選擇離開──「人才走出去」不是問題,「世界進不來」才是危機》,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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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台北人,台大畢業後赴日本工作,而後陸續被外派新加坡、中國,曾參與日本 LIFENET 保險在東證一部的上市、日本樂天金融事業體企劃線上金融服務,後轉投顧問業,曾任日本博報堂品牌顧問,負責日商品牌的東南亞佈局策略。現為日本卡西歐史上第一位獨立顧問,享受與客戶分公司的各色人種唇槍舌戰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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