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的夏日聯考

我與父親的夏日聯考

少了臭氧層的防護罩,太陽竊笑,夏暑發威,火烤臺北盆地,行人如螻蟻,紛紛走避,就怕燙腳。

想起父親,特別怕熱,夏天赤膊,仍汗如雨下。但聯考這天,他穿汗衫又加正式襯衫,路遠迢迢,搭公車送便當給我。

那是個高中還需要聯考的年代。而更早的世代,也是父親高中時,砲聲隆隆,回不了家,只好跟了軍隊到臺灣。他一生軍旅,到處飄搖,是中風了,才提早退役。我對父親的記憶,多半從這時候開始。

炎炎夏日,記憶特別深。

我在考場,中午急忙交了卷,就往校門口方向跑,只為尋找中風的父親。那也是個沒有手機的年代,但我其實沒怎麼尋,一下樓就已經看見他在走廊的盡頭,翹首等待我的出現……

父親一等我跑到身邊,馬上說:「我找了一個位置。」我加快腳步,他拖著無力的腳趕,就怕好不容易喬好的位子給人占了。那是個緊挨教室牆腳的水泥地,前方種了幾株花樹,陽光正好把枝葉的影子拖移到牆邊。

一到定位,他馬上攤開報紙鋪好,讓我坐下,免得裙子沾塵。然後打開便當盒,放好水果,又從水壺倒了一杯水,再拿起扇子幫我搧涼……他一向不多話,等我差不多吃完了,才說:「剛剛進校門,遇見鄰居,他說要帶兒子去吹冷氣的餐廳吃飯。」

他指的是巷子底的鄰居。在眷村,孩子們念同一個學校,一起玩,但也競爭,大人似也暗自較勁著。鄰居的父親退役後,未久即考上醫師執照,進入有錢人家的行列。而我的父親眼看別人高樓起,卻無力為妻兒爭得一口氣,心中忿忿難抑,積鬱一久,終至中風,右側無力,走路一瘸一拐,更覺羞愧無臉……

鄰居的父親是看了我父親手拎便當,汗涔涔趕路,才得意洋洋拋下這句話。我知道父親對我有說不出口的抱歉,但我腦海裏繞不走的是父親拐著腿被擠縮在公車角落,仍緊緊握著便當的身影。那是個公車還沒有冷氣的年代,而聯考是個城市移動的大日子,父親要塞車一小時才到得了考場。

我繼續安靜吃著父親切好的水果,這是他親手炒出最豐盛的午餐,吹冷氣吃大餐根本比不上。

高中三年過去,又到了大學聯考。這次要趕赴陌生的臺北應試,父親決定全天陪我應考。天微微亮,我們趕早擠進客運巴士,走到最裏邊。他右側手腳雖然不便,但會用唯一有力的左手抓住車頂垂下的手環,再用身體護著我,讓我稍稍緊倚沙發座椅,得以換腳休息,因為從桃園到臺北需要一個多小時……

一路塞塞停停,七點抵達臺北車站。隨著魚貫的人群下車,父親讓我先行,他殿後。當時忠孝東路擠滿上班上學的人潮,而我的腳才剛下車落地,回身一看,只見客運司機還沒等父親中風的腳站穩,就開足馬力急馳離開。瞬間父親應聲倒地,正困難的掙扎爬起,而我竟像個陌生人,隱在人群裏看著這一幕,當作不認識他。

父親中風後,走路顛顛簸簸,我從不覺羞愧。但父親在眾目睽睽下跌倒,卻使年少的我害怕群眾射來的目光,會尷尬得無地自容,竟未上前攙扶。

父親起身後,蹣跚步向我,我們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續往考場前進。

有些事,是當下沒做,永遠也彌補不回來。那個畫面是我心中最深的痛與悔恨。

考上了大學夜間部,每天夜裏十一點多回到桃園車站,無論颳風下雨,下車一定看見父親在等我。從車站走到家要經過十多分鐘的小山坡,路暗,他不放心。

後來父親病重,無法行走,全身癱瘓臥床。我一邊忙於工作,一邊照顧父親,常常苦於被現實羈絆,無法隨侍在側。記得曾做一個夢,彷彿回到高中時期,我和同學正走在操場上,不知怎的身體慢慢飄了起來,當我一發現自己有飛的能力時,當下念頭就是飛去父親的床邊,看他好不好。有時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父女相伴而行,也特別想念父親,好想挽著他的手,依偎一起散步,但這情景終究也是個夢。

十年後,父親離世。之後再夢見他,是在一個狹長的空間,一扇扇的大窗從天落地,如天使降臨,房間充滿了光。裏頭一張張的床依序排列,整潔、白淨,沒有人,只有父親在最裏邊的一張床上。

床,很乾淨,父親也穿著潔淨的睡衣蜷伏著,像貓一樣,很安靜。我走到他床邊,像往常一樣幫他翻身,拍拍背,動動他的腳,按摩他的手。他還是很安靜的張著眼,神情很祥和,很乖,像初生的嬰孩,像天使的純淨,安靜地蜷伏著。光,很亮。

後來有朋友來看父親,我們寒暄,聊著。父親還是像天使一樣,很安靜,很乾淨。眼睛動也不動地,看著一個方向,像在另一個世界。

最後朋友起身告辭,我也該離開了。我整整父親的衣角,再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但真到這一刻怎麼也邁不開腳,我抱著父親的身體,臉貼著臉,終於迸出了一句話:「我好想你。」

有好多年,我每去喜歡的地方都會小聲的對父親說:「你的身體自由了嗎?你在我旁邊嗎?你跟著我去逛街了嗎?你要好好跟著我,別走丟了,我會讓出一個位子,你得好好坐著,聽一場很好的演講,看一看很棒的電影。」

至今,捨不得父親的夢還存在著,我一直知道父親也捨不得我,雖然肉體癱死了,但他始終還有一顆心,一顆很溫柔的心,就像高中和大學聯考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