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麼活下去?」朴元淳「性侵疑雲」被害者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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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慶德/現象・韓國

就在 13 日首爾市廳結束前首爾市長朴元淳為期 5 日的「首爾特別市葬」後,首爾恩平區召開了一場「被害者」記者會,引起社會一片譁然與討論──這是檢舉生前朴元淳市長性騷擾的 A 秘書,委任韓國性暴力諮詢所副所長金惠貞(김혜정)與相關律師,出面代讀她本人所寫的、一篇名為「被害者的文字」的信。

我們曾分析過朴元淳生前執筆遺書,看到他生前留給世人的最後訊息;而在他死後出面的被害者所寫下的文字,同樣值得關注,益於表明雙方立場。

記者會所公開的指控文字,主題以黑體字標出為「被害者的文字」(피해자의 글),但疑似並非是舉報人所定,因為這是夾在記者會上所公布的文件第八頁內,私想可能是相挺釐清性騷擾疑雲人士,為了標示內文主旨所下的標題。

文字全文被新聞媒體刊出,底下將帶讀者用「韓文視角」,來看看「被害者的文字」所透露出來的訊息。

627 字的被害者告白,是市長遺書的近 10 倍

首先,撇除標題,全文結構主要分為七大段,共計 627 字,比起朴元淳留下的 67 字遺書,多上近 10 倍(光從遺書字數與描述,也讓許多人感慨,「死者無法復生,永無法再言」)。

第一段,舉報者言及「我曾想過隻手能遮天,太傻了我。我很後悔,的確是(非常的後悔)。第一次(事件發生)的當時,我應該大聲喊叫、強力反抗、舉報才對。如果當初我這麼做的話,現在的我應該不會這麼自責吧?我後悔了無數千萬次。

從文內,我們看到的是面對著性騷擾悲痛的舉報者,以「過去式」時態,言及她以為可以假裝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視若無睹,但怎麼知道隨著時間流逝,留給她的只有沒有即時拒絕的「愚蠢」(미련)、「後悔」(후회)、「自責」(자책)等。濃厚而負面的情緒,瀰漫在第一段文中。

而在第二段內文,被害者接續首段,繼續陳述這段時間所受的折磨,「長時間沈默(的日子裡),我獨自一個人很累很痛。我也不是盼望能活在一個更好的世上。只是夢想能活得像個人的世間。

其中,我們可以看到她保持沉默的時間已久。根據媒體報導,被害者長達 4 年「持續性」地遭受到朴元淳騷擾;但在這段她保持沉默的時間內,她的怨恨不僅僅是針對加害者,而是放大到更大規模範圍的「世上」(세상)。

易言之,讓她沈默不語的痛苦,除了加害者舉動外,更有她所處的「非人道」世上,因為她夢想一個活得像個人(인간답게)的世間,而這樣的詞語讓我們反過來想,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會讓她有這麼深的感慨?甚至怨恨起整個殘忍不堪的世間呢?這樣的發言,是否也帶出整個潛藏在這非人道社會、世間背後的潛規則與結構呢?

揭露加害者形象,文字直白道出「心願」

而接下來的第三、四段文字,就我看來是全文重點──除了字數相較起其他段落明顯偏多外,被害者也在這兩段內,首次揭露加害者朴元淳的「形象」。

原文如此寫道「在巨大的權力面前,無力又弱小的我,為了守護我自己,曾想過能得到公正與平等法律的保護。在一個安全的法庭內,我曾想過對他(指朴市長)嘶吼『請不要這麼做』,我曾想跟他說『我很辛苦』,我也想過要原諒他,我也想過得到法治國家──大韓民國法律的審判,也曾想過得到他作為人的道歉。」

第四段:「在我提起勇氣交出檢舉信,且接受整夜調查的那天,那位損害我尊嚴的他,自己也主動放下人類的尊嚴。死亡,這兩個字,是我在過去那麼悲痛時間內,也無法輕易說出的單詞。我沒有信心弄痛疼愛我人們的心。所以,我非常失望,迄今為止,我還是不願相信。」

第三段值得推敲與吸引我目光的是,被害者連續用了六個曾想過的「心願」作為論述(曾想過能得到法律保護、曾想過在法庭內對他嘶喊等),且這六個「心願」所使用的文法皆以單一文法形式表現(-고 싶다)外,還有三個重複的「(想)得到」(받다)單詞,進而表達出她的期望。

被害者所選用的詞語與表達方式極為單純,甚至「初階」──不知是否是被害者「語窮」,抑或過往傷痛對她而言,過於龐大、難受,使得她在第三段的自白,以最直接坦白的方式表現出來,即人在創傷過大,抑或惶恐無助時,只能悲痛地講出最原初與簡單的言語,表達當下心情;如同小孩子跌倒受傷後,哇哇大哭,喊著「痛」、「媽媽」等詞彙。

而我之所以會這麼說,在於筆者自身有限的韓文能力下,表達自身「渴望」、「要求」等心願的韓語文字,我可以舉出底下將近十多個字來替代之,如有著漢字的「願」(원하다)、「求」(구하다)、「要求」(요구하다)、「貪」(탐하다)、「欲求」(욕구하다)、「渴望」(갈망)、「希望」(희망하다)、「熱望」(열망하다)、「所望」(소망하다)、「所願」(소원하다)、「宿望」(숙망)、「宿願」(숙원)、「宿念」(숙념)、成就某事(되다)、希望(바라다)等等。

儘管各個言詞內所寓含的情感微妙不同,但藉由被害者卻僅用三個重複單純的詞語與單一表現手法,表達其所願──得到公正與平等法律的保護、得到大韓民國法律的審判,以及他作為人的(인간적)道歉等,就可以看到被害者心目中,認為加害者他所承擔的責任,應該是上法庭,接受法律的審判。

無可撼動的權威,以死留下重重失望

對被害者而言,他是巨大「權力」(권력)的化身,甚至在底下第六段內也言及,他是一個自始至終都無法被外人動搖的「威力」(위력)。

而被害者在第四段內,坦承她曾舉報加害者性騷擾一事,性騷擾之所以讓她感到憤怒,在於損害她的人性自尊;然而,更大的悲劇是在她舉報的當日,加害者以「輕生」結束自身生命。從被害者迫切要求法律審判的心願來看,加害者的死亡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改變任何現狀,與負起任何他自身該負的責任,最為重要的是,她也從來沒有想過「死亡」結局,但卻讓人不可置信地發生在傷害她的人身上,對於此事的結局,遺留給她的是一陣失望感。

第五段只有一句話:「祈求故人安息。」文字最短,卻留下最大的空白。而這段文字,把全文視角與被害者心態從過往拉回到「當下現實」,被害者儘管不願相信死者輕生、縱然重重失望感,但面對已逝之人,她卻還有話想說、還有事情想做⋯⋯。

50 萬國民請願,不改市長「光榮市葬」的事實

第六、七段跟前面一到四段最大的差別,在於與第五段加害者輕生後,作為一個劃分,第六、七段皆在描寫死者過後之事與被害者當下心境。

被害者於第六段寫道,「也許我這樣的舉動會造成很多人的創傷,我也猶豫了許久。但是,儘管超過 50 萬國民的呼籲(在此指質疑朴元淳市長「首爾特別市葬」一事),也無法改變的現實,我這時才再度感受到,那讓我喘不過氣的『威力』重量,懷著恐懼與害怕心情的我,提起了筆,面對這個真實過於扭曲與猜測過多的世上。

文字夠直白地提到朴元淳輕生後,將近 50 多萬國民來到青瓦台網站請願,質疑市長在性騷擾疑雲未解之際,且以自殺身亡,是否可算是因公務而殉職,於情理法上,是否合宜地配得上「首爾特別市葬」等爭議。

但就被害者立場而言,她雖贊成請願所提到,改以低調家庭喪禮處理;但儘管出現這樣的五十多萬國民,也無法改變現實、絲毫無法動搖這「威力」,還是讓他光榮地度過了這 5 天的「市葬」,使得她再度喘不過氣息。

而這樣的現況,再度呼應到被害者於第一段開頭所言的,她以為隻手能遮天,假裝若無其事,真的是太傻了。真實已經過於扭曲、流言滿天飛,而她目前能做的是,就是提起筆來,以文字揭露「過往」加害者性騷擾一事,且告知世人她所經歷的悲痛時光,但加害者對她所施行的暴行細節,我們在文內並沒有看到。

未提「事後處置」,僅盼與家人回復日常

「我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但是我是個人,我是個活著的人。我盼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回復到過往普通的日常與安全。」全文結束得很快,被害者並沒有詳細地寫到任何事件經過,反倒對比起死去的人,她強調她作為一位「生者」的期盼,那就是與家人回復到過往的生活⋯⋯但如何可能呢?

文內最後,被害者並未表明對事件處置方式的期待,其實她大可大張旗鼓,如同第三段一般,主張「我贊成重啟調查」等法律手段追討被害者責任,但並未明言。或許被害者希望可以私下調查,但面對著已無公訴權的案件,她又該如何開口呢?

全文並沒有提出任何對死者「事後處置」或追討,唯獨是全文最後一段四句話內,異於其他段落,全以明顯標示出主詞「我」(저)開口,談到「我」的擔心與盼望,那就是作為生者的她與家人,未來如何能夠安然無事地生存在此非人道的社會與世上。──這是她的「含蓄」,還是對死者的「溫柔」?現今我們看到後來衍生出的許多政治口水或「陰謀論」,恐怕都是被害者從未想過的「事後」發展吧。

最後,跟朴元淳的親手寫下的執筆遺書相比,「被害者的文字」以電腦打字發表,理所當然沒有署名,我們更無法從筆跡上,看到被害者無形間所流露出來的情感。

市長之死背後,那些真正核心的問題

眾所皆知,韓國社會內已經發生太多不幸的極端事件,不論是對被害者或犯錯的加害者而言,都很有可能因為一個想不開,選擇「極端手段」離世。但對我來說,與其探究什麼原因「直接」導向朴元淳尋短,或過於「戲劇化」地渲染此事死因,韓國的社會壓力才是更值得深入探究的──究竟是怎樣的社會壓力與結構,造就這些事件「結局」?難道韓國社會內,大多數人在遇到人生難關時,多只能選擇死亡作為解決方式嗎?這是韓國人與其社會所樂於見到的嗎?

最後,我僅以撰寫此文時,觀覽許多南韓當地眾多社論內,我印象最深且令最為感慨的慶熙大學社會學教授金鐘白(김중백,音譯)發言,作為此事註解:「(現今因為朴元淳市長輕生事件)人們按照自身利益選邊站,轉變為對故人或受害者的盲目攻擊⋯⋯韓國國民面對一個人的死亡(朴元淳輕生),社會內暴露出兩種扭曲的面孔。」

「死亡」在這兩人之間,畫出一道最大且無法克服的距離,且永不可能對話──死者真能安息?生者真能一生平安嗎?我想這對於生死永別、分屬彼岸此岸兩端的雙方,都是各自的難題吧。

以下檢附原文及中文翻譯:

「我曾想過隻手能遮天,太傻了我。我很後悔,的確是(非常的後悔)。第一次(發生那事件)的當時,我應該大聲喊叫、強力反抗、舉報才對。如果當初我這麼做的話,現在的我應該不會這麼自責吧?我後悔了無數千萬次。

長時間沈默(的日子裡),我獨自一個人很累很痛。

我也不是盼望能活在一個更好的世上。

只是夢想能活得像個人的世間。

在巨大的權力面前,無力又弱小的我,為了守護我自己,曾想過能得到公正與平等法律的保護。在一個安全的法庭內,我曾想過對他(指朴市長)嘶吼「請不要這麼做」,我曾想跟他說「我很辛苦」,我也想過要原諒他,我也想過得到法治國家—大韓民國法律的審判,也曾想過得到他作為人的道歉。

在我提起勇氣交出檢舉信,且接受整夜調查的那天,那位損害我尊嚴的他,自己也主動放下人類的尊嚴。死亡,這兩個字,是我在過去那麼悲痛時間內,也無法輕易說出的單詞。我沒有信心弄痛疼愛我人們的心。所以,我非常失望,迄今為止,我還是不願相信。

祈求故人安息。

也許我這樣的舉動會造成很多人的創傷,我也猶豫了許久。但是,儘管超過五十萬國民的呼籲(在此指質疑朴元淳市長「首爾特別市葬」一事),也無法改變的現實,我這時才再度感受到,那讓我喘不過氣的「威力」重量,懷著恐懼與害怕心情的我,提起了筆,面對這個真實過於扭曲與猜測過多的世上。

我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

但是我是個人,我是個活著的人。

我盼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回復到過往普通的日常與安全。」

韓文原文:

「손바닥으로 하늘을 가릴 수 있다고 생각했습니다. 미련했습니다. 너무 후회스럽습니다. 맞습니다. 처음 그때 저는 소리 질렀어야 하고, 울부짖었어야 하고, 신고했어야 마땅했습니다. 그랬다면 지금의 제가 자책하지 않을 수 있을까. 수없이 후회했습니다.

긴 침묵의 시간, 홀로 많이 힘들고 아팠습니다. 더 좋은 세상에서 살기를 원하는 것이 아닙니다. 그저 인간답게 살 수 있는 세상을 꿈꿉니다.

거대한 권력 앞에서 힘없고 약한 저 스스로를 지키기 위해 공정하고 평등한 법의 보호를 받고 싶었습니다. 안전한 법정에서 그분을 향해 이러지 말라고 소리 지르고 싶었습니다. 힘들다고 울부짖고 싶었습니다. 용서하고 싶었습니다. 법치국가, 대한민국에서 법의 심판을 받고, 인간적인 사과를 받고 싶었습니다.

용기를 내어 고소장을 접수하고 밤새 조사를 받은 날, 저의 존엄성을 해쳤던 분께서 스스로 인간의 존엄을 내려놓았습니다. 죽음, 두 글자는 제가 그토록 괴로웠던 시간에도 입에 담지 못한 단어입니다. 저를 사랑하는 사람들의 마음을 아프게 할 자신이 없었습니다. 그래서 너무나 실망스럽습니다. 아직도 믿고 싶지 않습니다.

고인의 명복을 빕니다.

많은 분들에게 상처가 될지도 모른다는 마음에 많이 망설였습니다. 그러나 50만명이 넘는 국민들의 호소에도 바뀌지 않는 현실은 제가 그때 느꼈던 '위력'의 크기를 다시한번 느끼고 숨이 막히도록 합니다. 진실의 왜곡과 추측이 난무한 세상을 향해 두렵고 무거운 마음으로 펜을 들었습니다.

저는 앞으로 어떻게 살아야 할까요?

하지만 저는 사람입니다. 저는 살아 있는 사람입니다.

저와 제 가족의 보통의 일상과 안전을 온전히 회복할 수 있기를 바랍니다.」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我該怎麼活下去?」──前首爾市長「性侵疑雲」被害者的 627 字自白》,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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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慶德,韓國文化研究者、旅韓作家。雲林科技大學應外系韓語講師。長期關心韓國年輕人與社會議題,善用「現象學」方法,分析文化現象與語言,著有熱銷《背包韓語》(聯經)、《再寫韓國:臺灣青年的第一手觀察》(月熊)、《他人即地獄:韓國人寂靜的自殺》(逗點)等書,目前活躍於「換日線」【現象・韓國】等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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