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機前的金漆招牌--香港電台如何被迅速整治？

（德國之聲中文網）4月28日傍晚六點半，香港電台電視頻道響起一段澎湃的前奏，行政長官林鄭月娥首次以「節目主持人」身份粉墨登場。她戴著藍色圍巾，首集嘉賓全國人大代表黃玉山也系上藍色領帶，兩人坐在宣傳選舉改革的藍色直幅前，「對談」修改選舉辦法的好處。這個名為《選委界別分組面面觀》的新節目總共有40集，每集12分鐘，還會重播三次。

隨著主旋律奏起，香港電台在多方注視下聞之起舞。它的節目表最近頻頻變動，反映出其內部正在經歷的震蕩。香港政府在二月公布針對香港電台的檢討報告，羅列多項缺失和改革建議。身兼港台總編輯的廣播處長由資深傳媒人梁家榮換上政務官李百全，自此多個電視節目先後被臨時抽起或改頭換面。

獲獎無數的皇牌時事節目《鏗鏘集》是「重災區」之一，多輯專題因被指內容不持平或不符守則而停播，涉事題材包括大學學生會丶網媒生存空間丶疫苗接種等。另一老牌政論節目《議事論事》也遭殃，其中一集更於播出前兩丶三小時被勒令抽起，該集原本安排了立法會前主席曾鈺成訪問溫和民主派李華明等人。一些稍為軟性的節目如《香港故事》也被指嘉賓意識不良而有類似遭遇。

化名A的香港電台資深員工形容，新處長李百全空降掌權後，港台內部「腥風血雨丶人人自危」。因為議題的敏感性，他不具名地接受德國之聲訪問：「這位政務官並非新聞專業出身，完全沒底線。開初以為他可能只是電鑽，沒料到一切來得這麼快和徹底，就像推土機一樣。用了90多年時間建立的金漆招牌，現在禮崩樂壞，完全崩潰。」

有危險的題目？

首當其沖的是各類時政和新聞節目。負責新聞工作的A觀察所見，關於香港政治的報導甚至比中國新聞更敏感，審查更為嚴格，尤其是牽涉民主派的題材。他憶述，羅冠聰等流亡港人上月發起「2021香港約章」時，高層下令在港府作出回應前不得報導此消息；後來即使官方發了聲明，港台還是沒有刊出這則新聞。

影響編采方針的不止於高層直接干預，還有隨之而來的自我審查和恐懼氛圍。港台在近年來已飽受建制派批評，動輒針對「不持平」的節目發動投訴行動，早已令部分員工成為驚弓之鳥。如今整頓之風愈吹愈烈，加上政府要求公務員宣誓效忠，令更多人自劃紅線。A說很多自我審查的都是中高層，有時候前線同事希望嘗試如常行事，反而是把關的人害怕。

曾經有記者提出專訪其中一名因參與初選被捕的民主派人士，結果被上司拒絕，理由是「我們現在被盯得很緊，做這些題目會有危險」。新聞部仍會報導政治敏感事件，但相關的專題報導可免則免。就算獲上級批准制作報導，有記者稱他們需要呈交文件羅列采訪題材丶受訪人選和訪問文本等，確保「安全性」。也有較敢言的記者在刻意安排下，不獲派往采訪政府的記者會。

成立近93年的香港電台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媒體之一，也是唯一的公共廣播機構。廣為人知的時政節目為它贏得口埤，同時也招來親北京陣營不滿。雖然名義上它有《香港電台約章》保障編輯自主，但實際操作上它隸屬政府部門，所有撥款來自政府。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高級講師呂秉權認為，港台經歷的劇變只是北京對港政策的冰山一角，這次官方意志很強，相信無論《約章》或工會都難以有頑抗之力。

呂秉權向德國之聲表示：「港台作為政府體系的一部分，當局的做法會更手起刀落，務求做出一個整頓媒體的樣板。」他曾經替港台擔任時政節目的客席主持和嘉賓，他相信港台將來未必再能容納自己這類較具批判性的觀點。

迅速換血 此消彼長

長久以來，港台因為復雜的身份而位處政治風眼之中，親政府陣營對其抨擊尤為猛烈。反修例運動之後，北京高調放話要整頓港媒。上個月，港澳辦主任夏寶龍在一場演說中首次明言，包括傳媒和教育在內的領域「尚未真正形成穩固的愛國者治港局面」，把媒體明確納入須整治的範疇。

研究中國國情多年的呂秉權分析，政府對港台的連串舉動是要徹底重寫游戲規則，把它塑造為「愛國者」傳媒的示範單位。李百全是港台歷來第二位空降的政務官首長，不同之處是，這次總編輯變為操生殺大權的一把手。呂秉權說：「這是不尋常的，他用盡職權的做法反映當局很清楚丶很聰明，熟知在哪個位置用力，看准問題再出手。」

人事換血是重要的一環，短短數周內港台增設最少四個高層職位，全部由退休高官空降出任。外界預料他們將成為核心班子，由上而下構思和執行改造港台的新政策。與此同時，多名現任高層和編采部門的中流砥柱相繼辭職，包括助理廣播處長周國豐。被重點整頓的公共事務部（電視部）流失率最高，上至總監丶下至老牌節目《頭條新聞》《議事論事》監制丶去年因訪問世衛官員被港府批評違反一中原則的記者唐若韞，皆離開港台。另外，在示威期間連番質問特首的記者利君雅不獲續約；因為制作《鏗鏘集》721事件調查報導而被法庭判定違法查冊的編導蔡玉玲，也因案件遭停止職務。

有電視部員工甚至形容「猶如被滅門」，內部士氣非常低落。早前有消息指，高層在內部會議上表示，若他們認為《鏗鏘集》內容不符播放的要求，會考慮向編采人員追討數以萬計的制作費。有關意見未知會否落實，但有員工認為已經引起寒蟬效應。

以國安之名——暴風雨前夕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無國界記者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顯示，香港在2002年曾經位居第18名，去年已跌至第80位。誠然，香港電台面臨的挑戰並非業內孤例，不少新聞從業員有感香港傳媒正處於寒冬之中。呂秉權分析，以往自由的媒體正正是北京眼中的禍根之一，滋長社會對政府的對抗情緒。繼港區國安法丶選舉改革之後，整治傳媒意識形態將是人心回歸工程的下一步。

最近，北京甚至把傳媒問題置於國安層面看待，在港台風波以外，反對派大報《蘋果日報》也成為焦點。本月中，由中聯辦控制的喉舌《大公報》刊登評論文章，直指「依法取締」《蘋果日報》刻不容緩，聲稱「蘋果不除，香港國安仍然存在漏洞」。

身兼國安委成員的警務處長鄧炳強亦不點名批評壹傳媒，指其勾結外國勢力丶分化人心，聲言若有證據證明有人用假新聞煽動仇恨，會作出拘捕和檢控。建制陣營則大力呼籲訂立假新聞法，規範媒體言論。

呂秉權認為北京已把傳媒定性為國家安全威脅，相信這是明顯訊號，當局會在不久的將來采取行動，只是視乎時機和手法。「官方吹風稱蘋果日報是政治組織，指黎智英以新聞自由之名，行危害國安之實。」他認為蘋果日報未必是唯一的目標，官方還會審視哪些媒體有「系統性問題」加以整治。

沉默的大多數？

呂秉權曾經跑遍神州大地把消息帶到牆外，現在回到香港培育下一代記者。縱然對前景不感樂觀，他仍然相信香港不會完全復制中國的路。「即便政府控制了主旋律和傳媒，我不擔心大家就會變成愚民，香港人是靈活的，整個社會是一個感受到真相的地方。」他說：「可能傳媒要打擦邊球，大家會懂得判斷真話，以後我們需要更多智慧去閱讀。」

至於在風聲鶴唳的編輯室裡，A說身邊不少同事都選擇沉默。「大家會大聲地說自己來自香港電台，是因為我們的制作水平，我們以『香港人的電台』引以為傲。但現在我們還是不是在做香港人想看的新聞？」相比其他壓力，他坦言最難接受的是自我閹割。「當你決定做不做一個題目，以會否被投訴作為優先考量，那已辜負了公眾對你作為守門員（gate keeper）的期望，並非新聞學教的捍衛公眾知情權，也愧對一群很努力的港台人。」

忽然間被推上十字路口，有人挺身而出，有人寧願辭官明志，有人堅守最後。A說無法預計還能留守崗位多久，只盼在餘下時間盡力說真話。他慨嘆：「否則你憑什麼跟人家說在捍衛第四權？沉默就是幫凶，我覺得現在大部分人都選擇了做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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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hoebe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