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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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正雄

肩膀老是卡卡,家人說我的背一高一低,經朋友介紹,到一推拿工作室報到。

工作室藏身迪化街某大廈,沒有招牌、九彎十八拐,若沒有門路,實在很難找到。師傅個子不高,口罩半遮臉,只露出兩隻炯炯目光,大概是不熟,對我帶著一絲警戒,而我,對他也一樣畏懼,若不是被病痛押來,誰願意冒這個險?

師傅要我打赤膊,臉朝下趴在一張上頭有洞的軟床,接著在我身上抹油,雙手用力從頭頂的百會穴,沿血路往下推。我提出但書,請師傅跳過頸部,師傅略為不悅,彷彿我懷疑他的專業,我則以社會新聞有人被推拿師按成癱瘓來回敬。

現實生活像一場又一場大雨,讓身體飽含水分繼而走山,推拿師的手如小山貓推土機,試圖把我體內扭曲部分推回本來位置。大概這些漂走的土已經離開當初方位太久,有些錯誤就此落地生根,甚至形成堰塞湖,當推拿師用著普通力道輕輕推,就讓我感到發麻,神經似乎要被連根拔起。

推拿師說:他已在談話中將頸部做完,語氣中帶點得意。

接著又說:「你身上氣結很多。你的個性太急,脾氣不好,體內累積太多鬱悶。」忽然領會到「為之氣結」這句成語的意思。看來,要斷病根得「戒急用緩」,凡事儘量放慢速度、別太計較、練習接受不完美。

但是,向時間超貸的部分,還是得還。有人用失眠、有人用胃潰瘍、有人用甲狀腺亢奮……向時間預支,而我,則是用骨頭易位。

趴著的我,忍不住對地板哀號,自尊心也從嘴裏一併墜地。被推拿師看出我疼痛的上限,竟是如此低標。反正只有我們二人,索性就放肆地讓痛感脫口而出,不知會不會被鄰居誤會發生命案?推拿師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長驅直下,疼痛從頭頂慢慢被驅趕至肩膀、手臂、脊椎、大腿、膝蓋、小腿……一關又一關,骨頭發出格格通關密碼,疼痛最終從腳趾頭被驅散。

感覺五十歲的自己彷彿褪去四十歲那層不合身的容器,看看牆上時鐘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以為療程應該結束,沒想到卻是雙面煎,還得繼續被整。

為了轉移疼痛,試著和推拿師聊天,問他怎會從事這個行業?

推拿師和我母親同年,十多年前從事送貨的他,閒暇除了當義警之外,還在社大當志工,有天發現自己提不起重物,原來長了骨刺,只能離職。剛好社大有教授經絡課程的老師,讓老師治療幾次後得到改善,此後推拿師便拜入門下,陸續跟了三位不同領域的老師,找了三百隻白老鼠來做實驗,白老鼠們覺得療效不錯,建議推拿師以此為生。

推拿師本就喜歡助人,覺得這行業又能賺錢,真是兩全其美。

起初,推拿師只知單純幫客人紓壓解痛,做久了發現:「氣結同時也是心結」。於是木訥的他,漸漸學會跟客人談心。雖然很多問題他都幫不上,但是當一名忠實的聽眾也很重要,很多客人開始卸下心防,對他訴說人生的委屈與不順。推拿師說他在推拿過程中都在心底默默為對方祈禱,氣結之外,推拿師也暗渡客人不愉快的過去,很多客人和推拿師成了朋友。

按了幾次後,有天預約,推拿師居然說他不接新客了。因為十多年來,為了客人,他把自己囚禁在那間斗室,今年七十歲的他,決定改變生活,不再駐點等候,而是到府服務舊客人。

趁著還能走路,讓自己化身為真實的「谷歌引擎」,搜尋那些星羅各地的舊客住所,如同一場又一場華麗冒險,讓推拿師有了再出發的動力,讓他覺得人生七十才正要開始。

這次,推拿師把自己推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