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公民運動──7萬人在廢墟裡蓋起「夢想之城」

文/劉致昕(特約記者)、設計/黃禹禛 、AFP PHOTO / Amer ALMOHIBANY

出生34天的新生兒照片,女孩名為Sahar,來自大馬士革近郊城鎮烏塔大馬士革(Ghouta)。(AFP PHOTO / Amer ALMOHIBANY)
出生34天的新生兒照片,女孩名為Sahar,來自大馬士革近郊城鎮烏塔大馬士革(Ghouta)。(AFP PHOTO / Amer ALMOHIBANY)

內戰6年,死亡超過40萬人,半個國家、一千一百萬人無家可歸,敍利亞,已是8個國家的戰場,是被軍閥、恐怖份子把持的半殘之國。

從廢墟與地洞中,我們卻聽見人們談希望。一群活在暗殺與空襲之中的老百姓說,國家的希望,他們來當;被遺忘的民主革命,會活在7萬個他們、一千多個公民組織身上。

天空,是一天10到50次的轟炸;地面,是帶著槍,操著不同國家口音的傭兵。他們盤查,突襲,殺人。

「頭上飛的是阿薩德、以色列、俄羅斯,地面上,已經分不清楚了⋯⋯不知道他們現在拿的錢是誰的。」靠著太陽能電話,「公民敍利亞」(Citizen for Syria,CFS)的哈珊(Hassan,化名)細數,從敘利亞內部與我們通話,走在非政府控制的地帶,哈珊在ISIS、蓋達組織分支、伊朗傭兵與軍閥之間,匿名尋找,從2011年3月開始至今,漸漸被人遺忘的「敘利亞公民運動」。

6年前,一切從一場非暴力的遊行開始。如今,敘利亞已是8國武力交火之地,美國與俄羅斯、伊朗與以色列、土耳其與庫德族,再加上阿拉伯國家對極端宗教團體的支持、地方軍閥的割據,還有ISIS、真主黨、蓋達組織的滲透。

這不只是一場世界級的亂鬥,更是宗教、中東權力平衡、世界強權角力,化成的權力結盟和對抗。世界秩序,在敘利亞重組。

每一面旗子都是一場血洗

「以前是阿薩德、蓋達,後來是ISIS,現在是美國支持的庫德族人,旗子一面換一面,我們還是不能回去。」來自敘利亞大城拉卡(Raqqa)的Aziz Alhamza說,他的城市剛卸下ISIS「首都」之名, 又掛上庫德族YPG軍團的旗子,號稱光復。

各種顏色的旗子更迭都是一場血洗,對還留在敘利亞內的平民來說,現實是單一而蒼白的絕望。打仗的是外國傭兵,出錢的是境外勢力,死的是國民,還有全國四分之一已毀的建築。共一千多萬個敘利亞人無家,6成人民極度貧窮,一半的醫院全毀,8成青年失業。

10月底,一張出生34天的新生兒照片,在敘利亞人間流傳。

照片中的女孩名為Sahar,來自大馬士革近郊城鎮烏塔大馬士革(Ghouta),過去4年,此城被阿薩德勢力封鎖,40萬人口的城鎮只剩幾千人勉強活著。但Sahar不是其中之一,因為缺乏物資,她活活餓死,照片中的小女孩已與木乃伊無差。

「Ghouta的街道上有一面旗,寫著『夢想之城』(City of dreams),敘利亞記者Majid Albunni說,『因為那裡的人只剩夢』。」癌症病患無藥,待產孕婦,等的是新生命死去。4年,被伊朗勢力軍團與阿薩德聯手封鎖,人道救援要進去都得賄賂,每筆現金被扣一到兩成。要出封鎖區,人蛇集團最高開價6千美金。軍人們在Ghouta的檢查哨,有「百萬檢查哨」之稱,一天之內,最高可為當地軍閥創造一百萬敘利亞鎊(約15萬台幣)收入。

6年前,敘利亞人上街時帶著的夢還在嗎?

2011年阿拉伯之春在中東蔓延,讓戒嚴48年、經濟衰退、貪腐嚴重、沒有言論自由的敍利亞的人們,上街要求「改革、透明、自由」,想擺脫阿薩德家族半世紀的統治,結果卻換來全國性的武力鎮壓;沒有多久,極端宗教組織滲透、外國武力參戰,和平革命被穿上武裝起義外衣,展開亂鬥。

如今,成為半殘之國,仍有一群人在做著「新敘利亞」的夢。原來,在地下,有另一種「夢想之城」。

真正的革命在「地下」

「真正的革命,在這裡。」帶領六百多人做地方再造、照顧伊利德卜(Idlib)城中民眾的菲里斯(Raed Fares)說。

作為西北方農業大城,座落在土耳其敘利亞交界的Idlib,不僅有戰略意義,還有機會取得國際資源,卻也成為政府軍、叛軍、恐怖份子勢力的交火之地。民眾們走入地下是為了躲空襲,但空襲次數太多,人們索性就在地底下開起教室,婦女做手工藝、編織,長者開伊斯蘭教義課,有記者在,就教孩子們媒體識讀,培養公民記者。

菲里斯如果找到大一點的空間,如地下洞穴,醫生們最是開心,他們把病床、儀器往地下移動,保護方圓50公里唯一的一家醫院。作為轟炸的首要目標,敘利亞已經失去一半的醫療機構。

在被封鎖的城市中,平民把原來的公園,變成自給自足的農田,都市農園在這不是流行,是對抗封鎖的解方。一旁大小孩幫小小孩上課,婦女一反傳統,擔起家中經濟,養牛、賣牛奶。而爸爸,戴上白色安全帽,在炸彈剛落下的地方,救敘利亞的孩子,地下的夢想之城從2014年至今,已救了九萬多條生命。

「這才是一切的源頭,才是我們上街追求的『革命』,」CFS創辦人伊布拉罕(Hozan Ibrahim)說,花了半年時間,CFS的20名員工,在國內政府區與反叛軍區域地毯式地秘密查訪,再從內部傳出各個公民團體的普查問卷、訪談等,由位於土耳其、柏林的敘利亞難民,彙整成分析報告

經過6年戰火,敘利亞境內存在1045個公民團體,從水資源、都市農園到難民營中兒童教育的組織都有。全敘利亞,有近7萬人,正代替政府做該做的事。他們救國,武器是教書、種田、蓋醫院,他們的目標,除了人道救援,還要讓反極權統治的公民思潮延續,建立起公民社會。

在2011年起義(uprising)之前,敘利亞內被准許的公民團體大都屬慈善事業,以都市為中心,但大都是半官方、與企業親近的慈善型組織,這些公民組織在極權體制之下避談政治,多半由上而下運作。但起義之後誕生的上千個組織中,較有規模的約700多個,從鄉間到都市都有,成立時間集中在內戰的第2、第3年, 當國家機器從教育、醫療、社福、治安等接連失能,由地方民眾發起,擔起社會的運作。

這一千個公民組織像是變形蟲一般,反映出6年來,敘利亞平民生存的考驗。

內戰的前2年,反叛軍力量較大,各國勢力趁隙在敘利亞各地卡位。國際物資跟著湧入敘利亞,但隨著阿薩德在俄羅斯、伊朗支持下站穩腳步,加上美國與反叛軍中的極端宗教勢力分手,平民開始分不清敵人或朋友,敘利亞陷入打不完的戰爭,平民在外國傭兵、恐怖份子、極權政府、極端伊斯蘭組織之間掙扎,半個國家人民出逃成為難民,或在自己的國家中流浪。

救急傷者、安置600萬流離失所的民眾,是大部份公民組織開始的原因,進一步,他們透過建立社區中心、自治會、學校,讓社會結構不崩毀。

「我們訪查之後發現,他們(民間組織)的目標,不僅於人道援助,」伊布拉罕說,在1045個公民團體中,被歸類為「社會與產業發展」組織的已佔超過一半比例,「時間久了,民眾知道國際物資只會養出一個依賴的群體,提高失業率。」近幾年,較具規模的組織甚至開始創造就業機會,他們從國際募款,然後展開小型的地方經濟生產線,或是提供學術研究、社會福利等服務,在戰地中創造收入來源。

從救難到社會的延續,這一千個公民組織,要在戰地中生存,必須在錢、子彈與民眾的需求間,不斷地做抉擇。連結至報導者 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