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疊城 周芬伶

自十二歲離家讀書來往於兩個城鎮,家鄉於我是疊印的,總是在心靈底層不動,而上面有層層加蓋。

不同的只有光,中部的光柔和,南部銳利,寒冬樹下沒有枯葉,中午時正好遮陽。還有歌聲,拔高的女腔,陰柔之聲。

自十二歲離家讀書來往於兩個城鎮,家鄉於我是疊印的,總是在心靈底層不動,而上面有層層加蓋,讀大學與婚後在臺北,婆家在澎湖,教書與獨居在臺中,青壯年往返於多個城市,光過個年就環島一週,我已無法分辨是何鄉何地之人。中年後算是定居臺中,住臺中快滿四十年,感情自是深厚,那最不敢觸及的才是原鄉,自從父母過世,不想回老家潮州,老家變成鄉愁,就有翅膀帶我飛昇,似乎看到極細微,或者全覽式鳥瞰。

山下總有或淺或濃的霧氣,淚眼汪汪的,再轉個方向就是大海。

小鎮的格局跟所有小鎮類似,如果城鎮也有旋律,那麼臺灣城鎮是小步舞曲,講求排序與規律,車站前是主街中山路或中正路,接著是公園與菜市場,自然附帶夜市,緊臨大廟與主神,周圍是鬧市,最繁華的商圈,再過去是學校文教區,主街的最後是鎮公所,這種鋪排沒有懸疑感,看來結局都差不多,其實有個先後秩序,最後出場的往往是壓軸的態勢,這樣的千篇一律似乎沒有新意,其實最精彩處往往是主街之後的郊區,或是建築美麗的教堂或是某某人的古厝或是外國神父的白木屋,稻田與溝渠,河流與堤防,樹林與馬場,墳墓與無人小徑,再過去就是山了,山下總有或淺或濃的霧氣,淚眼汪汪的,再轉個方向就是大海,長長的海岸線永無盡頭,你以為這就是天涯海角,其實所有的遠路都會繞回原點,如同迴圈。

這種城鎮面貌一部份是殖民體制下的產物,而殖民體制又移植西方城市方型構圖,以公園與車站等新元素,形成都心,然最底層卻是移民的屯墾理念,那是以宮廟為中心的圓形輻射狀態為基底,交織而成的複雜樣貌。你會在一條街上看到不同時期的建築,共組繽紛旋律,如果是古城,更是多元共存。

如再往深處走,你會挖出它的靈魂,空間自有其深度,訴說著故事。

祖父、父親、叔叔…一個個是黑狗兄,可惜我沒趕上那個時代。

主街商號串聯,酒家、茶室、咖啡店、戲院遍佈,圍繞著三角公園,形成異樣繁華。小時候認為是全世界的中心,當我離鄉之後,才憬悟它是個臺灣落後的小鎮,是野性與死亡之都。人口維持在三、四萬,緊鄰大武山,歷來是個漢番雜處,閩客相鬥之地,鎮上最華美的建築是瘧疾研究所,在神社邊還有一個實驗所,養一大堆猴子作實驗,那棟米色的仿文藝復興建築,被圍繞在深深院落之中,如果這世上真有鬼屋,瘧疾研究所是最像的一棟,鎮民只敢遙遙指著它說:「裏面裝滿細菌,瑪啦利啊!」一般人聽到瑪啦利啊,不禁作出全身顫懍的鬼樣。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樣貌,一九五一年美國開始對台灣提供軍事、經濟援助;一九五二年,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宣告成立,蔣介石兼任團長,蔣經國任主任。一九五三年西螺大橋通車,一九五四年,九三砲戰,《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於美國華盛頓正式簽字。一九五五年孫立人事件,孫立人被迫下台,並被軟禁。一九五七年,因不滿劉自然案的判決,群眾聚集攻擊美國駐台北大使館,包圍警局,是為五二四事件;一九五八年,金門八二三砲戰;一九五九年台灣中南部發生八七水災。

砲聲隆隆,血跡斑斑,多災多難的十年,而臺灣尾端正與瘧疾作殊死戰,降生在這樣的背景,聽說我特別愛哭,眉頭糾結,像個小老頭。

傳說中剛造好的紅瓦厝引起一些騷動,並非屋廣氣派,而是接二連三娶新娘,美男美女聚集,傳播著愛美的基因,六個姑婆自然是美麗又會打扮,娶進來的也要一個比一個美,三嬸年輕時跟奧黛麗赫本有點像,我們收藏著她的照片,而祖父、父親、叔叔…一個個是黑狗兄,可惜我沒趕上那個時代。

金雞納霜與噴霧交織的濃密藥氣,我們長成略微病態的女孩。

瘧疾的肅清約在五零年代末期,我與妙妙出生之年。我們的父親因為抵抗瘧疾或有交集,但他們私下無往來,老輩本地人與外來者通常不往來。而你父原不想久留,預計頂多三、五年完成肅清,沒想拖了十幾年,整個童年成長於瘧疾肆虐之所,金雞納霜與噴霧交織的濃密藥氣,我們長成略微病態的女孩,然後成為莫逆。

小學五年級時合唱團參加全縣合唱比賽,除了平日練唱,假日妙妙約我們到她家練歌,我們通常坐在她家後院的草坪上歌唱終日,中間休息時間進入她家的寬大明亮的廚房用點心,她的母親端出西點與兩杯白開水,放在紅白格子的餐巾鋪成的桌子上,他家是美式單層單棟的別墅,西式沙發上鋪著白紗墊,玻璃櫃中有著各國的珍玩,這一切多麼好萊塢,連那杯白開水都顯得晶瑩華麗,印象最深刻的是紗門紗窗緊閉,像綠色的牆將房子圍住,在六零年代,多了這道門,似乎生活在異次元,那時許多人家不是沒門,就是門戶洞開。

不知道是什麼心理,我在她面前有著快死掉的自卑,每次到她家我會換上最好的洋裝,洗頭梳頭照鏡子許久,一定要弄到找不出缺點才到她家,我卻從不敢邀她到我家來,為自己的家感到慚愧,特別慚愧,陰暗破舊的四合院,好幾人擠在一張總鋪上,浴室是加蓋的鐵皮屋,連浴缸與門都沒有,洗身時就著大鋁盆,就是一塊活動的板子挪來挪去遮住,我家還有柴房與豬寮,這一切都太土太丟人,或許是小孩誇張的比較心與自尊心,對傳統古厝一點自尊與愛心也沒,只知道西化洋物就是好的,我家跟好萊塢相比,是多麼村俗而黯淡啊!

大人常吩咐我們切勿過河,其實橋那頭更好玩,有好幾家戲院雲集。

她是我第一個為之迷狂的莎拉,我容易陷入迷狂,迷人或迷物,倒是因此免去時尚與明星迷。在沉悶的南國小鎮,只要有一點出色就明顯得很,而妙過於出色,不論是容貌、才氣、品格、家世,帶著令人畏懼的氣場,而她與我成為蜜友,我們常常因為你送我我回送你,因此在黑夜的街道中繞個沒完沒了,她訴說她的孤獨,說在這世界上無人瞭解的寂寞與憂鬱,我們才十歲、十一歲,並不能完全理解這是什麼心思,我還在童年的神話時期,怕鬼怕黑,而她也是個神話。兩個小孩在南國小鎮的街道上徘徊不去,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是永遠,且與許許多歌曲連結,沒想到最後以「送別」作為別離歌:

韶光逝,留無計

今日卻分訣

驪歌一曲送別離

相顧卻依依

聚雖好,別雖悲

世事堪玩味

來日後會相予期

去去莫遲疑

這首歌跟詞意特別貼,有笛音伴奏或口琴吹奏,都會有落拓江湖的哀音與戀戀之意。五年級升六年級,妙妙全家移民到哥倫比亞,我們的友誼更親密,幾乎隔幾週就會收到她長長的來信,她的文筆優美,常有奇思異想,小小年紀的她思力與智力超越一般人,後來研究臺灣的抗瘧疾史,才知她的父親是臺大醫學博士,從北部遷到這小鎮當瘧疾研究所所長,在小鎮是個神秘的人物,巧的是我父任職衛生所,因抗疾有功,被送入臺大公衛所深造,因為這份微妙的關係我們成為莫逆,其中牽連著瘧疾、童年的熱情與歌曲,還有青春前期的渾沌與憂鬱,長久與遠距的別離與思念。

小鎮的另一頭是平埔族社區,舊稱「力力社」,中間隔著一條苦瓜(五魁)河,有橋名為「明治」,想必明治之前無橋,後改為「民治」,此橋為陰陽界,漢番老死不往來,大人也常吩咐我們切勿過河,其實橋那頭更好玩,有好幾家戲院雲集,跳傘場與眷村,還有歌仔戲,布袋戲與皮影戲班,其中最有名的「明華園」來自車城,這裡的人愛看戲,會唱的也不少,舅媽是歌仔戲小旦,表妹很小就會唱整本戲,我陪著唱,所有的零用錢都拿來買金珠玉釵;小祖母是戲迷,從內臺看到外臺戲,後來的電影、電視歌仔戲,那時的小生叫「青」的很多,如柳青、葉青…;小旦則都有「小」,小明明、小燕秋…,還有許多想不起名號的,小祖母教我聽歌仔戲要聽尾調。

說潮州是「戲巢」果然沒錯,在戲曲與瘧疾蔓延之處,開出的浪遊之花。

看最多的戲自然是《陳三五娘》,這以老潮州為背景的戲,經歷代轉轉來新潮州,已經非常口語化︰

陳三舉傘要起身

益春留傘隨後面

請問三哥咿啊伊囉伊

請問三哥伊原因,

請你啊對我啊!

對我來說分明,哪噯唷地唷。

這種「咿啊伊囉伊、哪噯唷地唷」牽調,出現在當地歌仔與民謠中,郁永河的《臺灣竹枝詞》其一曰:「肩披鬢髮耳垂,粉面朱唇似女郎。媽祖宮前鑼鼓鬧,侏離唱出下南腔。」下南腔又來自潮腔、潮調,以私奔戲為大宗。連小孩都會唱幾口走路曲:「緊來走啊伊伊伊……」。

我家在三山國王廟旁,廟口幾乎天天有戲看,有一日看賣藥戲,通常唱一段會賣藥,賣完才接著唱,這樣戲就唱非常久,有坐著唱的唸歌,也有整段戲,沒有佈景與服裝,完全是真功夫,我聽到很想逃學,但沒那膽量,舅舅就是迷上歌仔戲,常逃學才被雄中退學,後來乾脆帶著小旦舅媽私奔,臺下的戲比臺上更精彩。

如今戲臺仍在,卻已無戲,連酬神的布袋戲也沒人看,戲曲館成立之後,常可看免費的明華園,聽說搬凳子擠到馬路上,說潮州是「戲巢」果然沒錯,在戲曲與瘧疾蔓延之處,開出的浪遊之花,潮人喜遠遊,人口幾乎沒增加,一種自我減去的生活,一邊唱著走路曲與別離歌一邊逃。

瘧疾研究所荒廢一段時間,大學時還會與友伴進去探險,之後成為隔壁省中圖書館,九零年改建,自此成為湮沒的歷史。

周芬伶(周芬伶提供)
周芬伶(周芬伶提供)

作者小傳─周芬伶

屏東潮州人,成長於南部,求學於台北,工作於台中,現任教於東海大學中文系,著有散文、小說、論著、傳記、劇本……。曾獲臺灣金典獎等多項獎項,作品被翻譯成日、英文,並有多篇收入國、高中國文課本。

愛喝茶與散步,也許就當個專業茶人或隱士,生命總還有些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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