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的隔離教育:羅姆人的未來,靠幼兒園翻轉?

文:張瑞邦(歐盟Erasmus華沙大學人道救援系碩士)

不清楚羅姆人(Roma)是個怎樣的民族?那你一定對吉普賽人(Gypsy)不陌生,這支起源於印度北部、散居於全世界的流浪民族,目前在歐洲的人數約有1000萬人,而「吉普賽」一詞不僅是誤稱,更帶有貶義,在斯洛伐克語中吉普賽「cigániť」甚至被解釋為「說謊」之意,比起被稱作吉普賽人,該民族更希望大眾稱他們為「羅姆人」。

羅姆人的生活條件,多數在歐洲各國境內屬社會邊緣,貧窮、失業、遭受歧視乃至於缺乏教育資源的困境層出不窮,近年來許多媒體亦陸續報導在斯洛伐克境內對待羅姆人的行徑更是惡名昭彰。

斯洛伐克擁有全歐洲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羅姆人社區之一,全國估計有32萬至48萬羅姆人,約佔總人口的6%-8%。從歷史上看,羅姆人在包括住房,就業在內的生活等各個領域都面臨普遍的歧視與偏見,生活也多為貧困。

根據歐洲議會2020年的統計,斯洛伐克的羅姆人處於貧困風險中的比率高達87%,而一般斯洛伐克白人處於貧困風險的比率為13%。在教育上,羅姆人的家庭狀況常無法為孩童提供就學的良好條件,而斯洛伐克缺乏包容性的受教環境下,同樣不利於羅姆孩童的學習處境。

聚焦教育問題,羅姆人在學前教育與中、小學義務教育仍遭遇多種挑戰。

斯洛伐克羅姆人的學前教育現況

學前教育是中、小學義務教育的基礎延續,各國皆應提供安全的環境支持孩童學習,然而許多羅姆兒童卻無法享有完善的教育環境,斯洛伐克政府當前對羅姆孩童的教育政策不僅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且多以消極的態度處理該問題。

根據斯洛伐克康斯坦丁哲學家大學(Constantine the Philosopher University)2018年的研究指出,3-6歲的羅姆兒童接受學前教育的比例也偏低,一般斯洛伐克民眾所接觸到的學前就學率約為80%,然而居住於羅姆人隔離社區的孩童只有約不到50%的比率能接受學前教育,且就算能接受學前教育,多數的羅姆人孩童只能進入隔離學校,而隔離學校的老師絕大部分也不會講羅姆語,無法為羅姆孩童準備斯洛伐克語的教學。

對此,斯洛伐克當局的官方說法為「羅姆人經濟狀況欠佳,甚至是因為自身懶惰、缺乏動力,才會造成羅姆孩童接受學前教育的比率過低。」

然而,羅姆人就學狀況不佳的困境,斯洛伐克政府責無旁貸,國家雖為羅姆貧困家庭提供就學經費援助,但羅姆人家庭須滿足許多官方正式的申請條件,繁瑣的程序加劇了申請的成本,形成「看的到、吃不到」補助情形;在教學方面,多數教導羅姆孩童的教師也覺得師長不用學習羅姆人的語言,康斯坦丁哲學家大學的調查團隊認為,多數羅姆人隔離學校,沒有充分用羅姆語為兒童提供斯洛伐克語的教學環境,這將造成提供羅姆人的學前教育品質低下。

雖然從2019年開始,斯國政府的新法規定「兒童在年滿五歲後需接受義務制學前教育。」這無疑是給予羅姆幼兒的學習保障,然而斯國政府是否會對羅姆人做出實際的學前教育協助則有待觀察,例如能否訓練更多懂羅姆語言、文化的教師來教導孩童斯洛伐克語。

羅姆家長如何看待孩童的學前教育?

面對隔離學校的教育資源限制,多數的父母都希望孩童能前往族裔多元的學校就學,羅姆人雖然也擔心孩童在多種族的學校會遭受種族歧視,但多種族的學校提供的教育資源較充裕,也是練習官方語言(斯洛伐克語)的最佳時機,畢竟若留在只有羅姆人的隔離學校,便較難有與其他斯洛伐克孩童練習官方語言的機會。

「羅姆人和白人(斯洛伐克人)孩子們可以一起學習是件好事,這樣我們的孩童就可以練習口語,在就讀小學前學會斯洛伐克語,孩子必須練好斯洛伐克語,這樣長大後才不會很難找到工作。」一名受訪的羅姆人母親表示。

另一位羅姆母親亦提及「對於羅姆族兒童來說,適應白人小孩的學習環境很重要,這樣當他們未來到多元族群的小學就學時,就比較不會感到陌生,也不會因為斯洛伐克語講得不好而害怕與人交談。」

接受小學教育後的羅姆人學童,有漸入佳境嗎?

斯洛伐克對羅姆人的系統性歧視在進入中、小學義務教育階段後不減反增,多數羅姆人學童還是只能進入隔離學校就讀,就算進入一般的主流學校就學,多數羅姆孩童仍無法與斯洛伐克白人學童一起上課,羅姆兒童等於是被剝奪了受教育及不受歧視的權利。

歐洲羅姆人權利中心(The European Roma Rights Centre)及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於2017年的調查報告中顯示,歷任斯洛伐克政府皆無法有效解決羅姆人在初等教育中遭到歧視的事實,迄今歧視及隔離亦普遍存在於社會中,而斯國政府也公開承認,在教育體系中存在羅姆兒童遭受歧視和隔離的系統性問題。

根據斯洛伐克國內立法及國際法,皆禁止在教育領域進行歧視。然而,斯洛伐克當局並未有相對應的禁止歧視措施或實質的解決規範,防止「歧視」已淪為形式上的口號。從長遠來看,未能在教育面禁止歧視,將持續造成羅姆兒童處於低劣的教育水平中,不減對往後的就業不利,更將間接使其陷入貧困和遭受社會邊緣化的惡性循環中。

社會根深蒂固的偏見,加劇羅姆人的教育困境

社會固有的偏見是羅姆孩童難以進入主流教育的根本原因之一,非羅姆人的家長經常因所待的學區羅姆孩童過多而將孩子轉校,這種現象被稱為「白人外流」(White Flight),在斯洛伐克東部、羅姆人占多數的學校附近,白人外流情況最為嚴重。

如同學前教育,雖然羅姆人的父母並不偏向將孩童送至只有羅姆人的學校,然而許多學校卻因為社區大量的白人外流,而成為「只剩羅姆人」(Roma-only)的學校,這也顯示對羅姆人的歧視,仍根深柢固存在於斯洛伐克社會中。

65歲的小學主任Jozef Bugna在過去30多年中,一直於Sabinov地區任教,估計該地區的學校中有75%至85%的羅姆學生來自貧困家庭,其中許多人缺乏穩定的家庭支持。

Jozef表示,他剛來到Sabinov學區時仍然有斯洛伐克白人學生,無奈從1992年開始,白人家庭發起了建立自己學校的運動,那年,400名學生中約有四分之一是羅姆人。如今,這裡有一千多名學生,所有學生都是羅姆人。

多數羅姆學生來自貧窮家庭,此現象在東斯洛伐克更為嚴重。

《半島電視台》曾於2017年,採訪居住於斯洛伐克東部城鎮Sabinov貧民窟的33歲教學助理Martin KalejaJanuv, Martin表示自己從小就在充滿種族歧視的環境下長大,「當我搭乘公車去學校時,斯洛伐克人(White Slovaks)總會嫌我臭、當我去超商買東西時,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我要偷東西一樣。」

《半島電視台》的同篇報導也闡述「有超過五分之一的羅姆學生曾受到教師的貶低話語,包括反羅姆人的種族侮辱」,以及「有學校經常禁止羅姆學生將課本帶回家」等有害學生權益的行徑,這些都使得羅姆學生的學習變得更加困難。

我們不是種族主義者!斯洛伐克白人也有話要說

面對各種指向非羅姆人及斯國政府種族主義的批評,18歲、身為斯洛伐克白人、居住在東部大城科希策(Košice)的大學生Lenuška則有不同的看法。

Lenuška在2021年1月受訪時表示「我不知道那些國外報導是不是只挑最極端的例子,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念中、小學時班上一直都有羅姆人的學生和我們同班,我們(非羅姆人)也不會去排擠他們,有些羅姆人甚至還成為我的朋友,且據我所知我周遭的親友也沒有人歧視羅姆人。」

「在斯洛伐克的羅姆孩童一直都是跟我們一起上學的,只要他們願意來學校,但他們常常輟學,所以問題不在我們斯洛伐克白人」Lenuška補充說道。

而斯洛伐克東北部城鎮šarišské Michaľany一所中小學的白人校長Jaroslav Valastiak卻坦承,過往的確有學校將羅姆人與非羅姆人隔離上課,然而現在已逐漸將越來越多的羅姆學生融入白人班級一同上課。

「以往採取隔離措施主要是因為許多羅姆學生不會說斯洛伐克文,尤其是低年級的孩子,所以我們現在會逐步幫助他們融入班級,讓他們更輕鬆的跟上課業進度。」Jaroslav解釋道。

Jaroslav隨後提到「要教導這些羅姆孩子其實不容易,因為羅姆孩童經常來自最貧窮的家庭,這些家庭失業率高、父母也缺乏教育,無法為孩子以身作則。」

Lenuška對於這種現象也提出相似的看法:「就像其他民族一樣,羅姆人有認真良善的、也有需要社會救濟的。如同我們班上那些羅姆同學都很善解人意,當然也有很多羅姆人不想工作、覺得只拿社會救濟金或乞討就可以度日的,我就常在車站遇到這種人,我們想要幫助他,也看過很多斯洛伐克白人給他們錢、食物等援助。我想說的是,問題不全然在我們斯洛伐克人身上,羅姆人也需改變自身的心態和生活。」

「說實在的,誰跟我一起念書不重要,不管你是羅姆人、斯洛伐克白人、亞洲人還是其他人種都好,只要你不要霸凌同學或影響他人學習,我們(斯洛伐克白人)都很樂意跟不同族群相處,我們並不是種族主義者。」Lenuška最後在受訪時如此說道。

除了究責外,我們還能改變什麼?

無論國際媒體是否誇大羅姆人教育處境的慘況、或淡化斯洛伐克政府近幾年的努力,不可否認的是,斯洛伐克境內的羅姆人相對於非羅姆人多處於貧窮及教育的劣勢。

然而除了指控斯國政府的消極處事、批評斯洛伐克白人的偏見,或是反向責備羅姆人自身的懶惰造成其今日處境外,我們更該思考的是如何有效幫助羅姆人脫離生存、教育弱勢的泥沼。

強化幼兒、學前教育的完整性或許是現階段可行的方法。目前已有越來越多的斯洛伐克中、小學,提供羅姆人與斯洛伐克學生共同學習的環境,而學前教育也是。

對此,斯洛伐克建國以來第一位羅姆裔的議員Peter Pollak認為「應該讓羅姆孩童與非羅姆學生於學前教育階段就一同上課,為小學的義務教育做好準備,這不僅能讓羅姆學生有足夠掌握斯洛伐克語的知識及資格,在未來職涯上也更容易找到穩定的工作,進而提供家裡更好的資源,以此方式打破羅姆人貧窮的惡性循環。」

而斯洛伐克東部城鎮Spišský Hrhov可說是近年來解決羅姆孩童教育問題的典範,當地的部分學校與斯國的非營利組織(Wide Open School)合作,在考量到羅姆兒童的社會、文化、語言等需求下,將當地幼兒園及小學打造成比以往更具平等、包容性的學習環境,並且為斯洛伐克的教師舉辦培訓課程,讓授課教師能更了解羅姆學生的語言、文化背景。

根據國際漸進協會(International Step by Step Association)的觀察指出,在該教育環境學習的羅姆兒童,多數取得了良好的學業成績。

當然,努力建設羅姆人與非羅姆人共學的學前教育環境,並非全然是解決羅姆人困境的萬靈丹,但若要羅姆孩童上小學時能做好較充裕的準備、讓孩童能擁有說斯洛伐克語的基礎程度,學前教育的重要性便不可忽視,如同Peter Pollak所說「斯國缺乏幼兒教育是年輕羅姆人面臨最大的挫折。」

Peter Pollak也強調,這不是政府能夠輕易解決的問題,然而斯國政府及校方還是應在強化學前教育上做更積極的嘗試,並同步在學校倡導多元族群的重要性,一步一步的協助羅姆學生提升自信,融入整體環境中,羅姆人的下一代才有翻轉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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