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李琴峰《彼岸花盛開之島》:抵抗標籤之前,得要先搞清楚自己身上有什麼標籤

文:陳偉毓

作家李琴峰(Li Kotomi)的《彼岸花盛開之島》奪得芥川龍之介獎,一時之間島嶼歡騰,慶祝台人首位獲得芥川獎,相關報導亦躁動竄生,急著繞纏這塊海外獎牌。但這句陳述卻疑點重重,它所呈現的罅隙比榮耀來的更多:一如台人最熱情、最常不分青紅皂白掛上的「台灣之光」,當我們稱呼她為台籍旅日作家時,我們想像其文學裡的台灣和日本兩種成份要如何分布?

這並非無聊的國族幽靈徘徊,更切實地說,這只是個範例——國族如同性別和階級,都是我們無法避免的標籤,拆卸恢復成人之前,得要先明白有哪些黏貼在自己身上的詞彙,這恰好也是《彼岸花盛開之島》所探究的界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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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語言的假設

小說情節說來簡單,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女宇実漂流到島上,原先在島上的少女游娜發現了她,用無法順暢溝通的語言彼此理解或誤解。依循著宇実視角,逐漸理解島上那些獨有的習俗和生活樣態,試圖從中挖掘自己從何而來,以及這座島嶼的過去及未來。李琴峰參考了與那國島和琉球王國的歷史,虛構出一套完整的民族風土,包括穿著苧麻與棉花所織的四布織、摘採彼岸花作為麻醉藥用的採花者風俗,以及與女性為社群首領的乃呂制度,精彩重現了遠離塵世間的烏托邦初步想像,架構好一座絢麗異國的舞台,首先登場的是形塑思考的容器——語言。

初讀者除了被上述的架空風土吸引之外,必然會對敘事中所呈現的歧異語言感到好奇。書中總共出現三種語言:一開始宇実所說的話稱為「日之本言葉」,印刷到紙頁上皆是漢語拼音,有些較長的字句要翻到後方的翻譯對照表才能理解。而島上原先所使用的「仁保尔語」,於中文呈現時卻歪斜的近似俚語,像是「哩名前倭何?」、「哇為哩把名前副吧~。」甚至連常規使用下很少出現的波浪號都出現,意指島上人民慣用句尾的拖沓與否表達特定情感。最後,則是乃呂們傳承歷史的官方語言,稱為女語,在中文呈現時正常流暢,象徵著某種正統本宗的地位。

但讀者需要注意的是,女語、日之本言葉、仁保尔語,這三種語言也僅是從日文譯回中文的過渡期代稱,並沒有辦法完全符應日文原版的語言實驗,以及讀者閱讀時腦海中浮現的感受與「聲音」。參考李琴峰的翻譯後記,就算是作者身兼譯者,她亦坦言「當然沒有完美的解決方式」:

日文原書裡之所以可以嘗試這種語言實驗,是因為日文包括「平假名、片假名、漢字」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字體系,以及「和語詞彙、漢語詞彙、外來語」三種明顯不同的詞彙。然而一旦進入中文,能使用的文字只剩下漢字,中文裡對於固有詞彙和外來語的區分,也不如日語明顯。

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再度溯源,試圖感受日文閱讀者第一眼所看見、所思考的內容,才能還原出李琴峰所採用的策略及其意義。

女語顧名思義,僅能在女性之間隱密傳授、流通,但不同於現實存在的女書,它的隱密意味著歷史性的崇高而非逃逸,女語記載島上嚴肅的過往。對於日文使用者而言,它大致上符合現代日文的使用習慣,只是它現在被稱呼為「女語」,它給予讀者一抹嶄新假設,原來有某個地方,人們所慣用的語言可以被冠上性別而有全然不同的文化願景,男性當權者的文字系統慣常預設陽剛之美、總是被排在光亮面被人歌頌,冠上女性之名可以是一種抵抗、一種刺激,去想像另一種由女性引導創發的敘事體系。

日之本言葉則是完全脫離了漢字,一如中文母語者打招呼時說你好,但寫成書面語時都用「nǐhǎo」來替代的奇妙突兀感。對於日本來說,歷史上也出現過數次廢止漢字的爭論,1866的政治家前島密所提出的《漢字御廢止之議》,主張漢字過於難學,會阻礙教育及國民發展;到二戰戰敗之後的駐日盟軍總司令,也將漢字視為軍國主義萌生的劣根,以《當用漢字表》來規範和改革日語中的漢字使用。但無論是從教育、政治、文化等方向切入,最終日本仍然沒有完全廢除漢字,反而將其鎔鑄鍊粹,甚至也自己研發出和製漢語,廣泛運用在生活當中。

「沒有漢字的日語」代表著什麼意思?這是一個過於龐大的歷史命題,畢竟漢字自中國傳入日本已有千年歷史,當中存廢變化也不只萬千典籍,小說沒有能力,也無有必要去處理對錯,它僅是第二幕的楔子。

仁保尔語的組成最為複雜,作者自陳融合了現代日語、現代中文、台語以及些許琉球語,相當於多種文化接壤而成的克里奧爾語。對於中文讀者來說貌似沒什麼規律,相對卻顯得親近,近乎於雞犬相聞的吆喝,饒是如此,也足夠島上相互傳遞訊息。

綜上所述,女語、日之本言葉、仁保尔語其實各別代表一種假說,邀請讀者脫離凝滯現況,思考語言本來就具有的無窮可能性。

女語:你能否想像掌權者為女性時所創立的語言系統?

日之本言葉:你能否想像沒有漢字的日文體系?(或者沒有被霸權引領或代言思考、殖民、侵占的純粹語言體系?)

仁保尔語:你能否想像一處祥和烏托邦,烏托邦的人們正說著什麼語言?

歷史(History)的男性原罪

書中第一個爭議之處,來自於語言轉譯,如上所述,中文讀者所獲得的體驗大多不如為此量身打造實驗的日文讀者,一方面語言系統無法完美符應,二方面中文、日文在各自視域當中擁有著相異聯想,例如日文和中文對於「漢字」的接受詮釋不同,在日語版的日之本言葉當中抽離漢字,跟在中文版的日之本言葉抽離漢字(而轉化成一堆拉丁字母)是不完全一樣的感受,甚至對於漢字的來源國——中國,台日肯定也會有不同的心緒感受。

另一個遭受非議的點,則是書中對於歷史的解釋有些過於粗略,僅有明顯表面反動,而沒有從深層去解析過往血淚。島的歷史始終是宇実、游娜和另一位島上男性拓慈想要知曉的謎底:到底為什麼乃呂只能由女性擔任?乃呂傳承歷史的女語也規定不能傳予男性?為什麼很想擔任乃呂的拓慈無法完成他的願望呢?在宇実和游娜終於完成考驗後,她們從大乃呂口中聽到的答案如下。

原來島上的祖先來自於北方的日本,某年日本瘟疫大流行,日本島上的掌權者認為源頭全都是外人造成的,所以將這些外來居住者全趕離日本本土。而被迫流放到這座島上的祖先掌權者們,也如法炮製,將大部分本地人都屠殺殆盡,後來,被中國打敗竄逃而來的台灣人也來到島上,又與島上的掌權者大亂鬥……他們都有個共通點,都是男性。

這些男人們瘋狂的屠殺彼此、侵占對方的財產(包括女性),但轉頭看著血染大地,幡然醒悟,我們的所作所跟當初趕走我們的日本人、中國人有什麼不同呢?於是上演性別版的大政奉還,他們認為會發生這些慘劇都是因為我們是男人,所以將歷史的詮釋權交到女人手裡,由女性掌控權力,自此天下太平,再無大型戰爭發生。

聽過一種戲言,世界歷史上發生的一切爭奪、殖民、征戰、版圖擴張、貿易戰爭,終歸到底就是一堆男人在比誰的屌大。男性沙文主義已成臭名的當代,這的確是一種很方便的歸因方式,基因法則、文化脈絡、社會慣習似乎也都回頭強化這種論述。的確,我們這個世界的歷史(History)有許多糟糕的鳥事發生,但孰為因孰為果?是因為掌權者全都是男性所以很糟糕,還是這個糟糕其實是一種人類操弄的必然?女語所書寫的歷史(Herstory)真的就會迎來沒有烽火的平和盛世嗎?

儘管最後宇実和游娜有她們的抉擇,決意對抗傳統,將這段歷史傳授給男性拓慈,但大乃呂這段述說歷史的口吻飄渺,實則辛辣,或可理解成作者鏡像式調換男女處境的抗議。然也僅止於抗議,書中並沒有想要處理男性歷史所呈現的特徵、缺陷或困境,男人只要是男人,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在性別平權蔚為風潮的現代社會,男性霸權的弊病早已不是秘密,許多習以為常的價值觀念業已翻轉。但書中對於性別處境的「翻轉」顯得過於平面,攏括歷史中所有錯誤皆交由男性承擔,誠然,男性所掌權的歷史和社會面貌值得檢討,但那不應該僅是單純將男女權力、地位、價值互換得以解決的,而應該訴諸更細膩的內部結構。

抵抗標籤之前

綜觀《彼岸花盛開之島》,初讀會被優雅輕巧的敘事語感、帶有少女迷惘的青春氣息給吸引,可實際上,它包含著語言實驗的巨大野心,同時也包含著對於男性敘事抗辯的激烈因子。它難以歸類,一如作者自身抗拒被放進逼仄矮方的分類格。在繁體中文版的後記裡,李琴峰明確表達了「我從未計畫成為台灣之光」,她反對過度以議題來定義各種作品,也厭惡被分類的刀斬成一塊塊「應該」要怎麼、「應該」要有什麼樣子:

我絲毫不打算背負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比如家國、比如台日友好,比如祖國繁榮之類——要我背負,我也承擔不起。

回過頭來看篇首的提問,基本上就是觸龍鱗,對她自身而言,「李琴峰是台籍旅日作家」僅是一具乾癟的陳述句,如同法國的米蘭昆德拉和捷克的米蘭昆德拉都是米蘭昆德拉,去追問日本的李琴峰和台灣的李琴峰也沒有更多意義。沒有人願意被化約成一張條碼,但你無法避免世界將你輾壓成一紙輕薄數據,若要進到這誰墜落誰又被彈飛的大彈珠臺,你最終會困在一處方格,頭上寫有分數。

如同宇実剛到島上,被大乃呂要求成為乃呂,否則就離開島嶼,她必須透過語言去爭取階級,你才能夠讓自己成為人;或像是拓慈,男性這個身分讓他無法得償所願,也連帶無法知曉女語的真正秘密。說到底,在書中的島嶼上語言和族類、身份、階級全都綑綁在一起,你說什麼語言,就擁有怎麼樣的階級與身份,就擁有了世界的不同理解途徑,同時,亦決定了你用什麼姿態去組構你的思考與生活。

或許這是為什麼李琴峰要大費周章去搞三種語言實驗,抵抗標籤之前,得要先搞清楚自己身上有什麼標籤,男性或女性,都有它們各自的原罪,不一定所有罪咎都能被妥善化解,但至少得要先知道背後被貼上什麼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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