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七十六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這本書定稿的時候正值夏季，每天清晨我聽著蟬鳴鳥叫，遠眺綠樹白雲，整座青山都還沒有甦醒，而陽光已經跑完昨天的時間步履。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我結束人生長跑時，還能留下什麼呢？夏季炎熱彷彿自帶火種，經常將好事壞事引燃。

  而我，只有想到小壯丁時，即刻清涼自在。

  我結束研究所課業即將遠離校園，也是在夏季。孩子陪著我在宿舍度過暑假的最後七天。

  每天早晨起床，我們手牽手到多容館吃早餐，有時蛋餅有時三明治。早餐絕不喝杯裝奶茶與人工調味飲料，只在便利店買牛奶或豆漿，這是外食最後底線。用餐時我們安靜等待圖書館開門，準備在圖書館待到中午。大學圖書館較少兒童讀物，八歲小孩兒只能看些影音資料，例如相聲或音樂劇。暑假的圖書館除了工讀生幾乎不見人影，我在幽靜的廊道裡隨意翻閱書籍，有點穿越時空的蒼涼感，獨自與中西文學或思想家精神交流，我覺得很富足。

  十二點去志學路的簡餐店吃飯。那時阮囊羞澀，我通常為孩子點一份雞腿或排骨飯簡餐，而我自己只吃一份燙青菜，或者多加塊肉食，一半餵飽小壯丁。下午會盡量安排「社交活動」，例如拜訪友人在白鮑溪的度假小屋，與他的五個小孩同樂；或是去西林村姨媽家的游泳池玩水，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同年齡的孩子，讓身為獨生子的小壯丁，有機會接觸各種不同社會背景的人。

  我念研究所時有固定運動習慣，每周游泳一到二次，每次下水必定游完一千公尺。這是我對自己體力與意志力的訓練。陪孩子去野溪或姨媽家的泳池只是戲水，只有在標準泳池反覆來回才是鍛鍊。

  某日午後，我帶小壯丁來到學校泳池，這是一個室內二十五公尺的標準池。整座泳池裡只有我們母子二人，小壯丁還不會游泳，我囑咐他拿著浮板在最靠近救生員的水道練習漂浮打水，因為我一入水游泳，就不會停止動作。

  我說：「Baby，不要怕！瞧，救生員哥哥就在那邊仔細看著，所以你有一個專屬救生員，同時兼任保母。媽媽也會在另一個水道看著你」

  我雖然口頭上這樣安慰小壯丁，但是那三十分鐘仍然是我這輩子腎上腺素最發達的半小時。每次我換氣抬頭，一定往孩子的水道觀看，確定他還在水面上移動。我自己有過一次溺水經驗，死神說來就來，一個閃失就有可能天人永隔。

  那段日子，研究所是我的庇護所，在這裡，除了念書就是運動。我執意入池必定游完一千公尺，是逼迫自己面對極限，當我一次又一次以快速的自由式或蛙式奔泳觸壁轉身，我都以為幸福美滿的家庭也會在那裏等我。

  再抬頭，看到孩子獨自在第一水道漂浮。在我每一次呼吸換氣，抬頭低頭游移水面之間，只有他，是唯一佇留在彼岸，始終不捨不棄的人。

  小壯丁一直遠望著我的方向，每當他發現我靠壁停留，視線也朝向他時，他就會奮力伸出浮板上的另一隻手，對著我揮舞。池水與汗水朦朧了我的雙眼，我覺得遠方帶著蛙鏡的他應該正在笑，因為，在他這個年紀，大多數孩子都還不懂得悲傷。

  小壯丁總是圍繞在我身邊，有時候調皮好動，有時候自得其樂，去到任何地方都能隨遇而安是我們的默契。該玩的時候玩，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我們準時在晚上十點就寢，睡到隔天自然醒，白天隨意在鄉下到處閒逛，晚上回到兩坪大的寢室歇息。我用浴巾把八歲小壯丁抱進女生宿舍的公共浴室裡幫他洗澡，狹仄隔間裡還有一個坐式馬桶，兩個人同時擠在裡面連轉身的空間都不足夠。然而就在蓮蓬頭灑下水珠，瀰漫氤氳霧氣時，小壯丁總是歡喜地唱著歌。

  那是我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

  吃什麼用什麼甚至睡覺打地鋪都不重要，每天就只是單純的生活、單純的牽著手、到處走。

  這種平靜讓我感受到一種牢靠踏實的幸福。與最愛的人在一起，我們不需要偽裝，我們彼此相信，無論這個世界向我們舒展的是寬闊或侷促，這份愛永遠會使我們安全靠岸。

  當小壯丁在游泳池裡一個人漂浮打水，當他在圖書館的視聽間獨自看影片，當他與我結伴在萬里溪河床上撿取鵝卵石，當他根本不在意浴室馬桶仍願放聲高歌，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信任，相信我會帶給他平安與喜樂。他從來不抱怨不挑剔現實生活的困蹇，彷彿只要跟著我走，就像在他八歲的夏天這樣走著，我們就一定會走到幸福。

  「你喜歡你媽媽嗎？」我經常在對話裡突然插入問句。

  「這個問題，妳從我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問，已經數不清有多少遍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再聽一次，我要再聽一次答案！」

  小壯丁不疾不徐地說：「喜歡。而且比喜歡還要多很多，多很多很多。」

  我想，我的一生有過這句話，就值得了。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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