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絮雨

中國時報【陳冠良】 1.踏出門,空氣滯膩,濕意迎面撲來,午前晴和的上野恩賜公園瞬間遙遠得像是一段朦朧的記憶。 幾次拜訪東京,沒規畫一遊,便總是錯過那一大片廣袤的綠地。文化藝術的博物館、美術館;休憩娛樂的動物園、咖啡屋,經過擘劃,熔冶一區,週末洶湧熙攘的人潮如綿連的浪,慢速播放影片般地四面匯來八方退去。 雜技藝人占駐方寸地,賣力耍弄著技倆,眼前空落,沒有觀眾,他一個人,依然嘶聲扯著嗓門企圖吸引來來往往的目光焦點。表演到了高潮處,走遠的人回頭傳來稀零掌聲,響而不亮,表演者的孤寂就在那距離裡,盪漾,擴大。 在這片人們匯聚的城市海洋,每棵鬱蔭的樹木都是一座島,歇靠的人是一葉葉泊停的舟。晃蕩後,我們也在一塊島岩上憩坐,手邊沒有咖啡,就假裝嗅到對岸的美式連鎖咖啡店飄來隱約香氣。側旁廣場,施工人員正為一場活動忙碌布置,帆布棚架搭在一疋又寬又長的鋪地布料上,那清爽的湛藍,日光下汪漾汪漾的,就像是蠱著人抱膝一跳的游泳池。孩子們愈來愈滿的歡笑與哭鬧溢出了動物園的牆垣,一臉倔強的柴犬頑抗著主人手裡的牽繩,充分表達還不想回家的意志。 透早的清涼悄然離場,微熱薰風躡步來替。 夜間飛行後的生理時鐘快撥到(或是停留在)睏倦的暗暝,睡意像搖搖擺擺的醉意,時輕時重,偏又捨不得就閉上沉沉眼瞼,這一天還如此年輕呢--然而,睏意揮著招魂的旗,把人招得渙渙散散,終究敗下陣來,被招回了宿處潔白的床枕。 偷點小眠,勉強攢回些精神,這天色竟就愁雲慘霧了。後來這場雨如絮絮不休的嘮叨,毫不客氣地斷斷續續落了將近七十二個小時。 2. 晨灰黯,濕氣懸浮,還沒凝重成降墜的雨滴。 下町神田區的商店大街還貪鼾著,居酒屋的拉門半敞,空空的桌椅,愣等昨夜酒酣耳熱的喧騰再度響起。 舊時的咖啡廳依然在舊時,好像時光也眷戀那飄逸的醇香,所以總是只在門外徘徊,不去打擾。狹窄的空間,有絲侷促,卻也圈起了一室溫馨氛圍,左側是結帳櫃檯與吧檯,右邊是低淺的開放式紅色膠皮卡座,兩造相面,像是方便品咖啡與煮咖啡的人彼此分享手裡那杯馥郁滋味是怎麼來的,又是如何被啜嚐的。 一早店內已是七八成滿。吧檯內,銀髮花白的歐吉桑俐落操作著三四具虹吸壺,兼烤吐司,一派輕鬆,游刃有餘;外場從客人進門到離開的一切瑣務,則由身穿針織衫外套,聲嗓纖緩的歐巴桑利索地一把罩。只限內食的海苔烤吐司是最為人稱道的鎮店之寶,四十載歷久不衰。趁著溫熱一口咬下,外酥內軟,齒頰間除了微微淡淡的鹹甜香,再無其他多餘──如果純真也有味道的話,大概就是這款了。 播送的背景音樂有點年代了,但有點模糊了是什麼樣的類型,純樂曲或有唱詞?總之不是讓人緊張兮兮的節奏。牆面四壁,泛黃生皺的畫報,猶如印刷體的手寫餐牌,色彩雖褪薄仍可窺其富麗的全手工繪製店招廣告,安穩貼著掛著,好像日子儘管持續前進,歲月卻在這裡停止更新。 在桌與桌話語的沙沙窸窣間,嬝繞的菸霧如卷積雲般漣漪漫開。雖然侵擾的辛嗆讓我深蹙起眉頭,但那瓷白的煙灰缸,方塊菸盒上一只燦亮的打火機,男子或女子肘支桌面,指間一截星火的閒懶姿態……在這樣懷舊的所在,如此情狀無疑是迷人的復古浪漫風情了。 烏暗的天還是哭了。建物型態的關係,在東京不若台灣街邊輕易就有騎樓可以暫避乍然的雨。遇風向紊亂的時候,打著傘也會濕身,最好的辦法是覓找鄰近的便利商店,或者地鐵站躲去。 佇立咖啡廳門外紅白條紋的遮陽棚下,望著濛濛雨境,多少感覺無辜且掃興。可是生活裡(旅途上)每個當下,快樂或憂鬱,都是不能復返的某一刻,我想就別浪費在煩惱了罷。 3. 東京是一隻龐然的巨獸,嗜食著每個旅人行走的步履,永不饜足。 澀谷街頭繁忙壅塞,人群的移動皆呈大塊豆腐狀。路橋上看去,一朵朵密密麻麻張開的傘,像是海面上浮沉的剔透水母群。 許是因應明年將要舉辦的奧運會,多數主要地鐵站都在進行大規模改造工程。原已阡陌交織的網絡,如今更成了路線銜接邏輯的終極大考驗。雖然有Googlemaps當作浮木依恃,但它只管點與點的轉乘距離,之間的曲折可就愛莫能助。時不時,我們這兒錯繞那兒碰壁,就像在險惡地道裡找不到出口,迷途的花栗鼠。 以往總認定地鐵便捷,這回在一趟權宜的機會下,搭上公車,卻體驗了其更強的機動性。隨著想去的許多地方,位址僻處,離地鐵站太遠,徹底非我孱弱腳力所能負荷,但若從公車站牌算起,即使不近在咫尺,也僅僅數百公尺之遙。光憑這點,仰賴公車行動的比例自然大幅提升。 要搭的那輛公車比班表預定的時刻提早來了,我們還在人行磚道上喘噓噓趕著。眼看它停靠,有人下來,等候的乘客也一個個上去了。但車子卻遲遲未動。我們顧不得疑猜,一顆心懸擺著加緊腳步。終於趕及,口匡啷投了幣,同時也發車了。瞥瞥腕錶,正好準點。慶幸不必在偏郊地區枯等三十分鐘後的下一班車,也深覺這樣不到時間不駛動的嚴謹態度真是分外????(yasashii)啊。 公車一站一站,穿行在大街小路。離開地底的列車,窗外緩緩流動變換的地域景貌,讓我除了形象輪廓,又更廣泛深入地貼近了城市的肌理。在只比一般巷弄稍寬的路口處下了車。經過的喫茶店前正排著為了一碟烤布丁的人龍,賣咖哩飯的餐館過午一時才會營業,白牆面的五層樓寓旁幾株紅粉薔薇花靜靜垂綻……前方左轉,想去書店就到了。 4. 九月底那幾天的微涼像柄軟毛刷,在皮膚上輕輕搔癢。 持續的陰霾細雨,整座城市濕淋淋,偶有空檔,卻也沒來得及乾透就又濕了。就像眠床上的被褥,除濕機鞠躬盡瘁努力運轉再久也還是能擰出水來似的。 猶記以前,在東京隨身必備護唇膏與乳液,特別乾燥的氣候讓我飽受嚴重鼻尖脫皮、唇瓣龜裂之苦。過去太乾,現在卻太濕。少了皮肉困擾,多了些不便的麻煩來惱,所謂有得有失,這簡直是教人哭笑不得的體現了。 雨初歇,暮色將盡,公車在代官山堵擠的車陣間且行且停。斜前座的男子翻閱讀賣新聞翻到盹昏過去。後方聊天的婦女,抑揚頓挫的語調非常舞台劇。剛剛上車那對男女羞赧拘禮的模樣,多麼像是第一次的約會。座位已滿,下一站停靠的提示燈號已經亮了許久…… 一片冶紅的煞車燈光把窗面殘餘水珠映得霓彩炫爍,我看著出神之際,你說起晚餐想再吃一遍百貨公司地下食街那攤讓人吮指回味的鹽味唐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