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1985
桃園神社正在籌備展出1985存拆風波史事,邀我前往受訪,於是2024年早春我偕妻一起來到了虎頭山麓這個睽違多時的美麗地方。
喜見舊有建築已逐一修復而維護良好,少數新增者皆在尊重古蹟的精神中按規定未有破壞環境及古建物謙謹施設,在經營管理人員齊心努力下,神社變得更加可親可近。我受訪當日並非假日,仍是遊人如織,回首昔時光景,真乃不可同日而語。
我覺得要談驚心動魄的1985應從我與神社結緣說起,於是受訪時就這麼上下縱橫自在獨白,不到七十分鐘竟已談了七十年。
七十年前我初識世事,神社兩字初入我耳,那是偶而從長輩口中聽到的,談到日本時代前往神社參拜種種,當時我們所住與位於桃園市郊的神社間交通不便之至,即使時至今日,從大園的埔心要去神社若以大眾載具依然非得耗掉大半天不可,長輩們談起來卻難掩興奮之情,實難理解這神社究竟有何神奇的魅力。
國中(初級中學)我就讀省立桃園中學,自桃園市心到學校每日必走的成功路正是昔時神社參道。彼時距戰後雖僅15年,但神社已被大大改造,參道肅穆的格局逐一解構,原來位於東門溪前、大檜溪前、大有路T字路前及神社正門前的四座鳥居雙梁雙柱型式已被拆去最上層梁,成為四座雙十造型巨物,水泥大柱被漆上藍底白字寫滿反共標語;路旁原設大型及小型二式石燈籠,我讀初一時仍見完整可觀,唸完初中三年,幾乎已被拆光、偷光。整條成功路兩旁原來是高大整齊的黑松,散發出蒼勁挺拔的氣勢,三年中也被砍除得所剩無多。1960到1963年我的初中三年,見證了參道的崩毀。
高中我仍在桃中讀了約一年半,繼續看著成功路的改變。而距離桃中只一公里許的神社,印象中似乎只私下登臨一二回,沒有特別的感覺,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學校師長及管理階層絕大多數來自大陸,對神社殊無好感,厭之唯恐不及,當然不會鼓勵我們涉足其上。
服完兵役我進入新聞媒體服務,是當時號稱兩大報之一的聯合報,雖然高薪,卻相對承受極大工作壓力,日日時時忙碌不堪,沒想到這讓我和神社結起了緣;每逢我遇到工作太過繁雜,或是諸事齊來無力應付,我索性找個地方避遁而去,神社便成了我短暫逃離現實的祕密基地。
神社那時沒有人叫她神社,一律稱之為忠烈祠。
裡裡外外掛滿寫滿的無不是反共復國的標語。
拜殿裡懸掛的是歷代桃園縣長、代縣長署名的匾額,四面八方都掛,所有可掛可懸的位置一一占滿。
忠烈靈位名牌由上往下擺得一層層,而最內殿所供則是鄭成功、丘逢甲諸人,記得還有八二三砲戰殉國的吉星文將軍等位。
神社除了牌匾、神位、標語,大致上維持著古貌,只是玻璃常破,蛛網常結,野草四季,野狗常聚。據說是有管理員,但我去過無數次,倒是未曾見上一面。
往往躲避片刻便離開,回到我的採訪辦公室繼續工作。而順手撈回去一則圖與文、兩張照片便是額外收穫:忠烈祠雜草叢生、忠烈祠野狗群聚……,寫得重的則是:抗日英靈神位委身於日本建築之內、戰火英雄身後竟還得長伴槍聲乒乓(神社一旁便設了縣警局靶場)……。
寫者無心,閱者戚戚,縣議員常引為質詢議題,而縣長則不堪其擾。
於是,徐鴻志縣長時期下了決心,新建一個紅牆碧瓦,有如圓山忠烈祠縮小版的桃園忠烈祠。看上的是神社萬中選一的風水風景兼有的現有基地之方便,有效再利用。
於是神社面臨的便是一個字:拆!
我是無感的,甚至可說是沾沾自喜的,我盡了一個媒體人的責任,發揮了媒體的力量,又將成就我的採訪故事又一樁。
政府機器啟動,提計畫、編預算、公告招商競圖、完成評比選出首席,最後就是擇定拆除日期,為新忠烈祠舉鏟動土了。
箭已離弦。
而就在此關鍵時刻,一對來自台北市的年輕夫婦夜色中來到我位於桃園大園鄉下小街的住家。他們是建築師李政隆先生,和他從事兒童文學並為台灣兒童文學協會成員的愛妻李雀美小姐。兩人的來意是要我協助,把神社留下來。
我始知李政隆乃是奪得拆除神社就地改建為忠烈祠的建築師事務所二位負責者之一,另一位也姓李。
李政隆表示,他並未為奪得此項建築標案設計監造權而喜,反而夜難成眠,因為他深知桃園神社歷史、人文地位之重要,在建築上尤有獨到而深具保留之價值。他侃侃而談訴說不休,而我則心中百味雜陳,思緒如湧。我是放槍倡議拆神社之人,而且也已幾近達成我所提議,而李政隆先生所說,我豈不成了粉碎歷史之罪人?
一夜深談,我終於決定拋棄我的主張,追隨李政隆先生腳步,起而保護神社。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縣政府直闖縣長室。
徐鴻志縣長聽了我的來意,揮著他的大手當面嚴詞拒絕。我記得他的話和說話的神情:
「特派我一直都非常尊敬你也很能接受你的建言,而這個拆神社建忠烈祠是你要我這麼做的,我進行到這個地步,你忽然提出要我別拆,要我保留,縣政不是兒戲,你告訴我,我當縣長能夠這樣變來變去嗎?」
這是我預期必將面對的他的反應,我只有硬著頭皮向他道歉,告訴他我的轉變並要求他接受且一起跟著我轉變的理由。他還是拒絕,態度堅決。
接下來我把心橫了,神社的可貴價值我既已明白,我怎能容許我鑄成之錯一錯到底而無可收拾?我除了努力在報紙上鼓吹保留,並發起公聽會、神社小旅行等各種造勢活動,同時結合多位縣議員共同發聲。我更感激讀者們認同我的轉變,不因我的自我否定而離棄對我的支持。
在這一段期間,顯然台北的李政隆建築師方面也正在展開各個方向的努力,我見到不同報紙陸續出現台北訊發表的反對拆除桃園神社的消息,而且力道日強,頻率日高,對桃園縣政府造成的輿論壓力想必同步日日提升。
終於出現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有一天中國時報副刊幾乎以整個版面的篇幅刊出了桃園神社的保存價值及面臨存與拆的十字路口,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篇主題文章由張曉風老師親撰,記得標題是:桃園縣政府請勿成為桃園神社的劊子手!
副刊刊出這史無前例的大版面綜合文章當天,我進入桃園縣政府縣長室,徐鴻志縣長顯得內心激動但仍強力壓住了情緒,他溫和的問我:「特派啊,你說什麼我都可以接受,你說我是神社的劊子手,我實在不能同意。你很清楚神社為什麼要拆除的始末,怎麼我今天竟然變成了劊子手?」
我陪罪又陪笑,婉言再勸,縣長何不尊重輿情,尋找一個不拆除的方法?
他的菸一根接著一根抽不停。那時候還沒有嚴格實施菸害防治法,室內抽菸仍被容許。而徐縣長後來也真向我鄭重宣誓他將戒菸,那是早於菸害防治法實施之前很久很久年代的事了。
徐縣長經過最後思考,終於告訴我,神社他決定不要拆了,他會去議會向議員們致歉。
就這樣,桃園神社最後終於獲得保留。新忠烈祠的第一年度興建經費,移來當做神社修繕費用。
幾天前我偕妻來到神社時,但見綠草如茵,春櫻含苞。遊客走訪,有些在解說員引導下觀看駁崁砌石的一心六石巧思,欣賞銅雕駿馬鮮活的筋肉與靈動的姿態,有些則隨興進出雅緻的小賣店選買一片繪馬,喝一盅茶、吃一丸和菓子,享受著片刻彷如京都的靜雅氣氛。
我輕聲告訴內人:應已無人知曉1985年這段如雲煙之歷史,但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