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心中的樹

藝術家徐秀美展示她的新書,其中收錄了1980年她為作家倪匡科幻作品畫的插畫。(歐銀釧攝)
藝術家徐秀美展示她的新書,其中收錄了1980年她為作家倪匡科幻作品畫的插畫。(歐銀釧攝)

藝術家徐秀美邀我坐下來。眼前是她創作的椅子,把手和靠背是大眼睛。她示範擺放,「它名為《視角》,可以隨意擺放位置,不同的方向,會看到不同的風景。」

我們坐在她多年前創作的眼睛椅子談心。四周是她最新的「視覺風景」,以壓克力顏料和複合媒材創作的《引動》系列,一段段有著各種色彩的縐摺,陳列在牆上。那是她摺疊的記憶?

翻讀徐秀美的新書《超越的奧祕》,書中第十一頁收錄了1980年她為作家倪匡科幻作品畫的封面,包括:〈老貓〉、〈往昔〉、〈支離人〉、〈紅月亮〉。

數十年前的往事回來了。彼時徐秀美是插畫家,為台灣報紙的副刊和出版社畫插畫,以線條勾勒心靈流動,畫出現實與虛幻的邊界,風格獨具,許多讀者一眼就認得出是她的作品。

提起和倪匡的緣分,徐秀美說:「三十年前,遠景出版社找我幫倪匡的《衛斯理系列》畫封面。當初,時間很趕,五天要畫五個封面,我來不及讀原作,就依感覺畫。沒想到倪匡看了很滿意,直說:『這就是我要的風格』。那時,我深深體會藝術不需要言語和媒介,而是憑直覺。」後來她總共為倪匡的作品畫了四十一個封面。

2013年,倪匡筆下的科幻小說人物衛斯理面世五十週年,邀請徐秀美帶原作到香港,出席紀念活動。倪匡和她見面時稱她是:「秀美大師」,並且贈書留字:「三十年之後,你仍然是最佳的。」今年倪匡辭世,她找出當年的合影,追念和倪匡的相逢。

徐秀美出生於台北,她的作品常出現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喜歡下意識地塗鴉,最常畫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如蜂巢般布滿筆記本。那時,母親很嚴格地管教我們,激起我透過繪畫尋找自由的空間。」長大後,她自我分析:「那是心理上的眼睛,小時候有著渴望看世界的想望,想看很多東西,所以不自覺的一直畫。」

早年,她以插畫聞名,1972年至1978年她曾在中國電視公司做美術指導。其後創立「愛門」服飾設計公司,擔任藝術總監。她刻意不用本名,而是以徐秀嘉的名字出現,想看看市場的反應,結果,依然造成潮流,人們說她:「把東方古老的衣裳變時尚。」

三十歲左右,她只帶自己的作品集,提著簡單的行囊,去了紐約。1983年至1984年在美國紐約帕森斯設計學院進修。在這個世界大都會,她帶著作品四處敲門,詢問合作的媒體,那兩年,她於紐約為「SAVVY」、 「MMM」、「GOURMET」等雜誌作插畫設計。1985年,她的作品刊登於紐約「PRINT」設計雜誌。

回台灣後,徐秀美從事藝術家具創作。「我曾在台北市延吉街的一個地下室住了三年,研究、製作藝術家具。那段時間完全不與外界互動,專心創作,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耗掉心力是最大的成本。」1992年,她在台北誠品藝文空間舉辦「家具與繪畫的空間對談」,人們驚艷不已。

1999年她創作的公共藝術《鳥籠外的花園》記憶著城市的時光。這件作品分為兩部分,位於台北市敦化南路和安和路口的綠色行道樹之間。「樹在鳥籠中。那兒原來就長了一棵榕樹,它長成怎樣就怎樣,我尊重這棵樹,沒有更動。」另一部分是六把彩繪椅子在樟樹林間,「椅子像樹林裡的花朵,歡迎人們坐下來與大自然互動。」

她最愛樟樹林,「綠意婆娑,樹型美、樹紋美,樹葉像嘴脣,有清香,是台灣原生種。」

為什麼一直改變風格?徐秀美深呼吸之後說:「母親是我的逆向菩薩。早年,她看我的繪畫,總是否定、批判,還說要教我畫。父親則是肯定我。在母親的教導中,我一次次逃脫,做好了卻又離開,永遠追求更好的作品。」

徐秀美的作品有如心靈的密語。2019年的〈刺柔〉畫作是她和仙人掌的談心,「佩服仙人掌支撐自己,自給自足,抵抗外面。」〈午後〉有花、有鳥、有風吹過。2020年的〈春語〉花樹被雨淋濕了,〈凝思之舞〉以壓克力和畫布詮釋落雨衝擊藍色的朦朧花樹。〈初晴〉則是一朵朵如鳥的淡紫花往上生長。〈花問〉像是她和花的對話。

停留在她畫山薊的那一頁,彷彿山風吹來,山薊的花朵綻放微笑。「人,生下來就要面對環境。步入歲月,深深感受,我潛在的血液是永遠焦慮,藝術是我的出口。」她說。

談到創作歷程,徐秀美戲說自己「缺氧」,總是在尋找新的呼吸空間。「很怕做重覆的事,一個領域就是一個空間」。她在其中探索,「頭腦是思維空間、繪畫是平面空間、雕塑是立體空間、藝術家具是生活空間、戶外公共藝術是地景空間,最終追求人類的空間。空間可大可小,小至個人身心安頓的空間,大至地球的空間,可探討一輩子。」

徐秀美現任台北藝術大學動畫系副教授。她坦言:在匍匐前進、披荊斬棘中,脫下舊殼,穿越每一個「過去的自我」,讓靈魂自由穿梭;「而那始終吸引我一直往前,探求究竟的動力,已然成為我生命底層超越的奧祕」。

小時候,她以驚嘆號看世界。現在,她創作的作品在人們心中留下驚嘆號。

歲末年終,我又再去看《鳥籠外的花園》,兩隻鳥型雕塑在鳥籠邊緣,有一隻則在黃色彩繪椅子停駐。城市喧囂,這一方行道樹和徐秀美的公共藝術作品有如心靈淨土。二十四年了,每天有許多人經過這兒,無論是否停留,鳥籠、樹林、花園都成為視覺的一部份。

「為什麼有一隻鳥型雕塑停在椅子上?」我問。

「因為鳥已飛出牢籠,可以開心自由停駐了!」她笑著回答。

她最新的創作充滿各種色彩的縐摺。那些縐摺像是她數十年來反覆摺疊的記憶與時光,嚴格的母親讓她走進藝術,找到各種自由呼吸的方式。

「媽媽已九十多歲了,感謝媽媽,如果不是她,我不會成長。」我想,這是她「超越的奧祕」~~有一棵母親樹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