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一葉：職業女作家的先驅，描寫了帶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

因《比肩》等作品聞名於世的小說家樋口一葉，儘管掙扎在極端貧困的生活中，卻以弱者的視角，描寫了在艱苦時代中沉浮的女性。今年是她誕生150週年，本文將為讀者介紹這位明治時期的文豪的一生及其作品的魅力。

150年前的1872年5月2日，樋口一葉誕生於東京都千代田區內幸町，原名樋口奈津。從富貴到貧窮，從寂寂無聞到名滿天下。她匆匆走過24年短暫而坎坷曲折的一生，是日本第一位女性職業作家，代表作有《比肩》、《濁江》、《十三夜》。英年早逝的她，發表的小說只有24部，絕不算多。雖然留下了獨具文學趣味的日記和大量的和歌，但現在可供隨手翻閱的，只有1本收集了她的短篇小說的「文庫本」。儘管她那古典文學般的文風，容易讓人敬而遠之，但卻受到了各方讚賞，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仍被人們從各種角度廣泛研究。2004年，她的肖像畫登上了5000日圓紙幣，主要作品還被松浦理英子、川上未映子等人翻譯成現代日語。

2004年發行的5000日圓紙幣。首次在日本紙幣上使用了近代女性的肖像（時事）

憑藉和歌嶄露頭角，幸福的少女時代

一葉父母本是山梨縣的農民，私奔來到江戶（現在的東京）。夫妻二人起早貪黑埋頭苦幹，終於買下了「南町奉行所」（幕府掌管行政、司法的衙門）管轄下的八丁堀地區的一個芝麻小官「同心」，其父樋口則義由此獲得了幕臣，即效力幕府將軍的武士身份。可是就在第2年，即1868年，幕府因明治維新而瓦解。但曾為武士的父親在東京府謀到了一個職位，因此建立起比較富裕的家庭。繼一個姐姐和二個哥哥之後，一葉來到這個家庭，兩年後妹妹出生。

一葉自幼酷愛閱讀，醉心學業，但母親Taki卻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擁護者，一葉11歲時被母親要求退學，幫忙打理家務。父親雖然表示反對，想讓一葉再多讀一些書，可性格溫順的一葉沒能把希望說出口來，含淚放棄了學業。這些都被她寫進了日記。之後，一葉接受了和歌的函授教學，獨坐書桌前自學。

父親將她默默埋頭讀書的身影看在眼裡，14歲時把她送到了中島歌子主持的和歌私塾「萩之舍」學習。一葉表現出卓越的才能，開始嶄露頭角。當時的同學中還有後來成為了三宅雪嶺妻子的田邊花圃，她在1888年以處女作小說《叢中之鶯》登上文壇，這對一葉是一個很大的觸動。

拜流行作家門下，走上小說家之路

17歲那年夏天，一葉的人生迎來巨大轉折。在做官之餘還兼做放貸和不動產生意的父親，積攢了些家底後，又想成立馬車運輸承包商合作社，不料卻屢屢受挫，心力交瘁積勞成疾，最終撒手人寰，還債的重擔就壓到了一葉肩上。大哥病逝，姐姐嫁人，「職人」的二哥也無法指望。在和歌私塾萩之舍做「內弟子」的幾個月裡，一葉像女傭一樣做事，還跟母親妹妹一起洗衣物、做針線工作，並不時需要典當細軟，艱難度日。她立志成為作家，也是因為極度貧困的緣故。

19歲那年春天，一葉經人介紹，拜到了《東京朝日新聞》小說記者半井桃水門下。就像夏目漱石和尾崎紅葉那樣，當時的報社都會雇用小說家當員工。從身為流行作家的師傅那裡，一葉學習了如何寫作大眾喜聞樂見的小說之技巧。比一葉大一輪的桃水身材魁梧高大，從一葉的日記來看，她似乎對桃水抱有一絲愛慕之情。1892年，也就是拜師後的第二年。一葉在桃水創刊的同人誌上發表了處女作《暗櫻》。小說描寫的是一對比肩卻又陰差陽錯的男女，以及為情所困的少女之死的故事。之後她作品不斷，但多為司空見慣的愛情悲劇故事。

樋口一葉在本鄉區的故居（時事）

萩之舍的師傅和夥伴覺察到一葉對桃水的感情，對她很是擔心，沒過多久一葉就在他們的勸說下與桃水解除了師徒關係。之後雖然一葉有幸經田邊花圃介紹，獲得了在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機會，卻未激起水花，依然無法擺脫經濟窘境。為了打開局面，樋口家選擇做起了生意。

背水一戰，以筆養家

由於商人地位低下，出於武士的顏面，樋口家決定去不易被熟人看到的地方物色店鋪，於是在煙花柳巷的「吉原游郭」旁，之後成為《比肩》故事舞臺的下谷區龍泉寺町，租了一處狹長窄小的簡陋住房「長屋」做店鋪兼住宅，開始了銷售雜貨和駄菓子的生意。那裡是排水不暢、蚊蟲滋生的地區，樋口家隔壁住的是人力車夫。一葉在這裡接觸到了以往不曾有過交集的人們。一個衣衫襤褸、貌似乞丐的人站到了店前，沒想到卻是顧客。她一面驚歎於前往游郭的人力車之多，另一方面也知道了帶著女伴來此地看熱鬧的顧客占比很高，雖然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卻不一定都能為妓院帶來收益。一葉與母親和妹妹3人努力經營著她們並不擅長的買賣，進貨主要是小孩才買的單價低廉的駄菓子，賺不到錢，所以僅10個月就關門歇業了。

之後她們搬家到了本鄉區丸山福山町。附近淨是些詭異的店鋪。隔壁鄰居是類似於出現在《濁江》中的「銘酒屋」。一葉與那裡的陪酒女成了朋友，幫她們代筆寫信給恩客，聽她們講述各自的身世經歷。一葉和埋頭針線工作的母親和妹妹一起生活，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情堅持寫作，在短短的被稱為「奇蹟般的14個月」的時間裡，創作出了一系列獨具個性的作品。

將目光投向弱者

做起生意之後，一葉依舊接到雜誌《文學界》同好的約稿，沒有放棄小說寫作。有時她還把店鋪交給妹妹照看，自己則往圖書館跑。置身截然不同的環境後，她開始將目光投向弱勢群體的貧苦生活，小說的主題發生了變化。

精通英國文學和戲劇的坪內逍遙認為「如實描寫人的心理是文學的使命」，以此揭開了日本近代文學的序幕。無論是逍遙的《當世書生気質》，二葉亭四迷的《浮雲》，還是森鷗外的《舞姬》，都是描寫處於中層的知識份子世界的作品。但是甲午戰爭前後，日本社會的貧富差距、矛盾和扭曲都日益加劇，將目光投向占社會大多數的弱者的「深刻小說和悲慘小說」掀起一股潮流。報刊雜誌上，採訪生活在城市貧民區中的窮人生活，將他們的慘狀告知世間的「下層社會報告文學」開始連載，社會對貧困階層的關注度不斷提高。可以說，樋口一葉順應了這一潮流。她從聚集於《文學界》的那些富有進取精神的文學青年那裡也受到了巨大影響。

賣淫嫖娼、跟蹤狂、家暴，現代社會共通的主題

代表作《比肩》，是一部描寫了14歲的美登利面對淪為吉原游郭娼妓之命運的小說。她用抒情而又冷靜透徹的筆觸描寫了美麗少女的人生被周圍的孩子們殘酷踐踏的慘狀。美登利受到同校友人的嚴重傷害，因而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被蔑視，喜歡的男孩子也絕對不會接受自己。最後，美登利在神社祭祀活動熱鬧非凡的酉日，得知自己已不是自由之身，言行舉止由此大變。這部作品受到了森鷗外等文壇巨匠的交口稱讚，一葉因此而名載文學史冊。

2019年在拍賣會上以2100萬日圓成交的《比肩》親筆手稿（時事）

《濁江》描寫了一位人氣陪酒女阿力。她跟有婦之夫源七有染，直至一年前因這個男人身敗名裂而分手。之後她又和別的有錢顧客開始來往，但在她孤獨和貧苦的身世曝光後不久，就被化身跟蹤狂的源七殺害了。

《十三夜》講的是因美貌而被一個官員一眼相中，娶回家後忍受了丈夫7年家暴的女子的故事。她想離婚卻無論如何掙脫不出泥潭，描述了弱勢群體的悲苦人生。

僅從列舉的這幾部代表作，就可以理解一葉在小說裡是如何深度挖掘明治時期女性身處的嚴酷現實。不僅如此，她的每部作品都生動地展現了男女間交流的斷裂。女主角身上那種壓倒性的孤獨感打動著讀者的心。這類悲劇主題，時至今日，依然具有普遍性。

1896年11月23日，年僅24歲的樋口一葉因肺結核逝世。她的小說有很多未盡說明之處，讀者需要在反覆閱讀的過程中，發揮想像來感受故事細節和出場人物的心境。留白之多，也成為了一葉文學的又一大魅力。

山本欣司 [作者簡介]

武庫川女子大學文學系教授。日本近代文學研究者。1966年出生於京都。立命館大學研究所文學博士。曾任弘前大學教育系副教授。專業是小說解讀，對國語教育也感興趣。日本近代文學會、阪神近代文學會（前會長）、樋口一葉研究會成員。著作有《樋口一葉：通往豐饒的世界》（和泉書院，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