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行方不明

圖/鄧博仁
圖/鄧博仁

搬遷桃園那一季春天,以為來到一座清幽的田園城市,以為牽纏心底多年,不想與人聯繫的秉性,以及害怕接觸生人的毛病可以好轉,這是怎樣奇異的心理障礙?別說好轉,驚覺摸不著病痛的神經質持續惡化,經過十年,懼怕的症狀幾乎深入骨髓。

十年前,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畫面,並未全數停留在記憶中,一時想不起羅斯福路家門前的公車站牌是怎麼拆掉的?想不起媽媽第一次到台北探望剛出生的孿生孫兒,臉上散發什麼模樣的笑容?想不起父親躺臥病榻時,最後說了些什麼話?羅斯福路的家,父母到過好幾次,總覺得家人能在一起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所以,沒想要去特別記憶相聚時刻的狀態,然而到了今日,卻怎麼也想不完全任何一段跟父母、跟子女在一起的難忘回憶。

不免疑惑:時至後中年才遷移新鄉,情況會變成怎樣?還會是個有堅毅勇氣活命的人嗎?十年後的我又問,下一個十年,是否仍能與殘存的歲月同步並行?人生後段,尚且需要繼續懷有遠大的抱負嗎?

人的一生,恆常遭受無情的現實擠壓、推倒、吞噬。十年前,我是憑藉怎樣的意志力,舉家遷徙桃園?因為不擅暴露,連自己都感覺快被時光隱沒,彷彿僅餘留無關緊要的零碎記憶;事實也是如此,以前的事,何須重提。

然,我一時半刻還無法失憶,因為記憶一直活躍在滾動的現實中。

長時間潛居里巷,偶而在陽台見著明月、殘月,都像是遇見新月,日本人形容見到新月是:從一片空白開始,做什麼事都會動力滿滿,易於吸收,記憶也特別深刻。可我無論見過多少回,總是感受不到。尤其,新冠病毒侵襲人間最烈的日子,生活動能消逝,哪裡也去不成,僅能乘坐兒子的車子遊車河,車到哪,看到哪,龍潭大池、石門水庫、馬祖新村,一路閒晃。

夏日某天,「從楊梅富岡到湖口很近。」近乎無意識的去到湖口,從巷衖進入五十年前,曾在裝甲兵營區的國小任教的學校,放眼臨街,公寓大廈林立,池塘消失,榕樹不見,眼下無一物熟識,未及感動,徒增幾許感傷。

我在講課的教室走廊徘徊,面對空蕩操場,盛夏艷陽無人走動的跑道,周邊叢生雜草;倏忽想起當年的學生黃國展,就學師大體育研究所,日後任教雲林某科技大學,退休後供職牧師。

師大求學期間的某年春日,他去到離校區不遠,我從事出版工作的金門街敘舊;使人詫異的是,原本畏懼運動的男生,怎會選擇就讀體育科系?

久別重逢,他淡定的說出一段回憶:小時候習慣獨處,少跟同學一起,更不愛體育課,若不是當時在運動場,老師推他一把,要他下場融入同學之間的活動,運球、投球、殺球,感受球類運動的樂趣,大概也不會有後來選擇進修體育的意願。

他都這麼想,這樣說了,關於那些被我塵封的舊事,或許真的存在過。

他遞給我一分師大體育系訊的刊物,其中登載一篇由他發表的抒情文,如是寫道:

「近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當年您告訴我,您最喜歡屈原,我就一直崇拜屈原,因您而覺得他真是個有節操的人!每一天,看您瀟灑飄逸在講台上,總忍不住痴痴的望著您,每一天和您同桌共進午餐,是我最快樂的時刻;每一天,聽您叫我的名字,簡直教我興奮莫名。那一年,那一學期,是我最喜歡上學的日子。

那一年,每天上學,有三樣東西我一定會帶:便當盒、日記本、作業簿。便當盒,為了與您同桌共進午餐;日記本,為了每天要交給您評閱;作業簿,為了享受每天一個優等的嘉勉。因家貧,羞於在眾人面前打開便當盒,但與您共進午餐,我們會忘記羞澀、忘卻寒酸,同時也深深地敞開封閉的自我世界;您鼓勵並不勉強同學寫日記,總是把寫得好的幾篇唸給同學聽,您常唸我的,使我更認真的寫,時至今日,我已習慣性留下生活點滴;作業簿,篇篇優等誠屬不可思議,那種鼓勵,把我們提昇至另一種境界,天天一筆一劃的寫,您從不吝惜那個「優」字,後來更帶動我的力爭上游。

那一年,那一學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您帶我們到池塘邊寫生,我們畫了:白鵝戲水、母鵝帶小鵝、放牛吃草。我們把椅子搬出教室,在大樹下上課、遊戲、唱歌,好久好久,不想再回教室去,我們玩躲避球,大家總為您那不斷續的讚賞而更加有勁,有您在旁邊,我們擲球出去,總是呼呼有風。那一年,是我最不懂得如何珍惜歡樂時光的時刻。」

面對湖口舊事,我必須為自己的厭惡感作祟而停止負面思考。眼前教室早已翻修改造,根本認不清當時模樣,記得或不記得的身影,不復重現;五十年過去,從新竹到台北,再遷移桃園,難解故鄉、家鄉、他鄉的意義,而意義又有何意義?陳年往事,不如相忘。

這個未能及時忘記我的學生,用細緻入微的沉靜感受,寫下這篇文字。遺憾,我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像我這樣白首無成,對生活遲鈍到不知不覺,遑論對人生之道胸懷老成態度的老師,就算略懂教學,無甚稀罕,如何值得回味?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相遇和離別,這是無法避免的。我知道自己表面看來像是頗有堅毅精神,事實不然,我本是易於落入沮喪漩渦的人。

我告訴他有關我從新竹到湖口任教,那一場夢魘般的經歷:好比夏目漱石的小說《少爺》,敘述從東京到松山教書的「哥兒」,在校園蔓延的糗事、蠢事。同樣荒誕無稽的情節,一一浮現在當時的湖口,直到我魯莽的抗拒跟虛假的人事相處,最終不告而別,狠狠地揚棄迂腐的教學環境,此去,行方不明。日後回想,始知,我竟是翻版哥兒,那個涉世未深的率性傢伙。

再讀黃國展侃侃諤諤寫道的文章:

「那年夏天,您離開學校;我們哭了,全班一起在教室哭。歡樂時光全然消逝殆盡!沒有人知道您為什麼要離開學校,離開我們,從來沒有人知道。

十三年了,我一直潔身自愛,一直懂得如何維持自己的純真,因為我一直以為我是您心目中最優秀的學生,那一天我遇見您,就在金門街,您已不記得我。十三年,我訝異您不再瀟灑飄逸,拖著蹣跚步伐,印象中未曾有過的削瘦,歷歷在目,我好想哭,遙遠的懷念,我不安的面對著您。

這我才明瞭,我們是您最後一批學生。因為我們在教室共進午餐;因為我們在池塘邊畫畫;因為我們搬出椅子在大樹下上課;因為您常穿牛仔褲;因為您年輕又富正義感;您被強烈的批評、指責、排擠。簡易的行囊,滿懷的壯志,您就這麼含怨隻身離開到台北。辛酸、沮喪、貧困、潦倒地擁著我們寄去的信,默默接受現實社會的挑戰。

好久好久,我們的信不再出現,您也歷經滄桑,然,十三年後的今天,我見您在出版界揚眉吐氣,赫赫有名。

老師,十三年了,這是一份我最懷念的師恩。十三年前的往事已赴雲霄,我似乎承繼十三年前您未盡的志向,未來的若干歲月,我也即將為人師表,老師,懷念您,今後,我會努力做一個好老師。我相信我能做到。」

從桃園到台北很近,從楊梅到湖口更近,我的記憶卻隔離台北和新竹愈加遙遠,全然記不清我是怎樣和他以及其他學生分食我飯盒裡的菜餚。至於教學,當時我又是採取哪一種教育模式?可我確實要學生搬椅子到榕樹下上課,用每個人手中掌握的小石子演算加減乘除。

在金門街見到執著向學的昔時學生的文章,當然不會忘記,只是一時難辨清楚記憶中的從前、過去和曾經,是如何混淆人的有限記憶;我終究明白,最後會結束的事,根本不會終結,如同他在文中提及的師恩、懷念。而我離開教職已經多年,不再扮演教師也已很久,我跟記憶裡的過去既不是戀人也不是朋友,何來眷戀?說到底,過去經歷的社會,是世間,也是人際,無論如何還是無法分割,這是人生矛盾的課題呀!

若把回憶當東西看待,或許只是作為活命的手段,所以才要承受苦惱和病痛折磨的懲罰,我確信,所有不好的事,都因記憶而起。我的湖口事件如煙遠離,有時回首前塵,思緒難免變得混亂,直到現在仍被束縛,好似還沒發出聲音的吶喊,一直鯁在喉頭。

桃園生涯,偶而會夢見獨自一人坐在陽台抽菸,好像在等著誰出現,到頭來什麼也沒等到。而我確乎明白,即使等到,也是一場夢!十年如夢一場,來去真快,別人能做得好的事,像笑或哭,像放下或不在意,我都做不好,這是拙於傳達心事的緣故吧!

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歸屬自己的天地,誰也進不去,這個世界,不敢挑戰意志的人多,不相信自己有多種可能性的人更多,若問我住在桃園會不會無聊、寂寞,會不會想念新竹、台北?其實也不是不會,就像下了雪也會融化,真是徒然;我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在這裡找著想要的東西;那就是在自然法則裡,平平靜靜面對生、老、病,直到未知的凋亡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