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調性——聆聽非調性音樂 (2)

回顧閱讀:聆聽非調性音樂 (1)


二次大戰後的序列主義

從1940年代末期開始,作曲家們將荀貝格音列作曲法的原則運用到音高(pitch)以外的元素,例如時(duration)、力度(intensity),甚至音色(timbre)等等的作法就已開始出現,魏本也沿用荀貝格「音色旋律」(Klangfarbenmelodie,ton-color melody)的概念,將音響色彩也看成音樂中的参數,也就是說,音響色彩的改變,就像旋律中音高的改變一樣。

這樣的作法,也延伸到音高、音色以外的面向,例如在魏本的《給九件樂器的協奏曲》(Concerto for 9 instruments,Op. 24,1934),無論是音高素材(十二個半音所排成的音列)、音域(將同音名的音分佈在不同的音域)、音值的比例(同一個音高配上同樣的音長)、音量、音色(同一個音高以同樣的樂器演奏)、節奏、運音(articulation)等,都嚴格設計。

也就是說,十二音列所訂下的嚴格規範僅只於音高的面向,但魏本將類似的原則放到音樂組成的所有面向,在《給九件樂器的協奏曲》中體現,這相當程度地啟發了戰後世代的作曲家們。魏本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作曲家有相當大的影響,影響力遠遠超過荀貝格與貝爾格。

▲達姆城國際現代音樂夏季講習會過去上課一景

二次大戰後,德國達姆城(Darmstadt)每年夏天舉辦的國際現代音樂夏季講習會,可說是現代音樂最大的推手之一,在這裡,魏本的音樂被研究與學習。法國作曲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1908∼1992)在達姆城(Darmstadt)擔任講座教授時,藉由他的鋼琴曲《四首節奏練習曲》(Quatre études de rythme,1949∼1950)中的第二首〈時值與力度的模式〉(Mode de valeurs et d'intensités),分析他的模式(Mode)創作手法,就是在每個音高(此樂章共有36個音高,將同音名但不同音域的音,視為單獨的音高)出現時都伴隨著特定的時值、力度與運音。魏本把所 有組成音樂的要素都序列化的作法,在這裡被發揚光大。

雖然梅湘只是順應當時的潮流,在曲中用了這樣的作法,他之後並不持續用這樣的方式來寫作,不過,日後被視為「全面序列主義」(Integral serialism;total serialism,或也以「序列主義」 serialism稱之)代表作曲家的布列茲以及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28∼2007)等人,都在此受到梅湘的啟發。

20世紀後半以來的許多作曲家,或多或少都曾以這數學般嚴謹的序列主義規範來設計其音樂創作,受這個創作手法影響的作曲家不勝其數。不過,序列主義先設計出音高、音值、音量、速度等的嚴格規範,再執行創作的方式,這樣的音樂再怎麼說也只是數學般的排列組合而已,要如何欣賞?

的確,如此冷冰冰的音樂,與調性音樂藉由美麗的旋律以及和聲的推進所引起的情感效用,確實無法相提並論,無法引起愛樂者的共鳴,無怪乎經常有人質疑這只是菁英知識份子象牙塔中的音樂罷了。面對這樣的疑問,的確令人難以反駁。

另一種音樂語言

除了序列主義之外,還有一位對後世影響非常深遠的法國作曲家:瓦列茲(Edgard Varèse,1883∼1965)。瓦列茲重用無固定音高的擊樂器,甚至為純擊樂器寫作樂曲,將擊樂器的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為這樂器家族在20世紀 突飛猛進的發展奠下了重要的基礎。而瓦列茲為著名的法國建築師柯比意( Le Corbusier,1887∼1965)1958年在布魯塞爾舉行的全球博覽會中的飛利浦館所作的電子音樂作品《電子音詩》(Poème électronique,1957∼58),是宣示新音樂時代到臨的革命性作品。

在《電子音詩》中,瓦列茲用了機器的噪音、鋼琴的和弦、管鐘的聲音、合成過的人聲,以及利用振盪器所產生的聲音等等,展現出對音樂的另一個新的思考,也就是將聲音、聲響視為獨立的存在。瓦列茲被視為電子音樂的先趨,更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前衛音樂家〔8〕。

瓦列茲走在時代前端的嶄新想法、對聲音與音樂的哲學思考以及對新聲響的探索,對當時的音樂界帶來許多衝擊,他也被視為實驗音樂與電子音樂的先鋒。

此時,調性或無調性已經不再是問題,因為,音樂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語言。就像米蘭.昆德拉在提到瓦列茲時所說的:「這回他不止廢除了各種調性,連音符(標示人聲和樂器的音符)也不用了,他用的是一整組精緻的聲音,這組聲音雖然很能迷惑人,但它其實已經開啟了一段不屬於音樂的歷史。這種不屬於音樂的東西,植基於其他不同的原則,植基於另一種語言。」〔9〕

▲《音樂的極境:薩依德的音樂評論集》

非調性音樂的聆聽經驗

為什麼要聽現代音樂?不少人提出了看法。以常被視為艱深難懂的布列茲(Pierre Boulez,1925∼2016)的音樂為例,被譽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知識份子之一的薩依德(Edward W. Said,1935∼2003),在1995年11月6日,也就是布列茲70歲那年,於《The Nation Magazine》發表了一篇題為〈為什麼要聽布列茲?〉的樂評(收錄於《音樂的極境》(Music at the limits)〔10〕。)在文章中列舉了為何要聽布列茲的理由。

而筆者曾在巴黎聽到著名的法裔加拿大籍音樂學者納替耶〔11〕(Jean-Jacques Nattiez,1945∼)在一堂學術演講中提到,與其聽某些搖滾樂重擊耳膜的低音固定節奏聲響,他寧願整晚聽布列茲的音樂。對於這一點,筆者與納替耶有同感。與其聽刻板的和聲、平凡無奇的旋律、既單調又擾人的節奏,還不如邊聽艱深的音樂,邊思考創作者的手法與意圖。

在心所嚮往的當代音樂之都,筆者最常出席聆聽的是駐團於「音樂城」〔12〕(Cité de la Musique)的EIC(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樂團音樂會。與滿場的觀眾一起欣賞臺上音樂家們精湛的演出,往往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巴黎人都是如此熱愛(至少是熱心觀賞)當代音樂的。可惜現實並非如此。每當非音樂圈的法國朋友問起筆者的主修項目,若回答「音樂學」,通常得再附加解釋何謂音樂學;若再被追問專攻的研究項目,回答「當代音樂」,得到的反應都是對方皺起眉頭、睜大眼睛地問道:「什麼?!當代音樂?就是像布列茲所寫的那種音樂嗎?」此時,筆者已感到十分窘困。

但,對話並不會就此打住,通常還會被追問:「為什麼要寫那些沒有人聽得懂的難聽音樂?為什麼妳會對那種音樂感興趣?還要研究?」這時只能搜索枯腸、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地勉強回答:「嗯,如果從西洋音樂發展的角度來看,20世紀後半以來,音樂出現了各種不同的風格,作曲家們想要尋找不同的音樂語彙,身為演奏者與研究者,瞭解自己所處的時代所產生的這些音樂,是必要的⋯⋯」當然,這雖然發自肺腑,但聽起來文縐縐的回答,所得到的結果通常是對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然後不置可否地結束這一段對話。

在德布西、拉威爾的故鄉,在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頻譜樂派( L'école spectrale )等20世紀實驗音樂的起源地,在由布列茲所創建的前衛音樂領域—一所具有領導地位的現代音樂與音響研究機構IRCAM(Institut de Recherche et Coordination Acoustique/Musique)〔13〕以及一個專演20世紀以來新音樂的當代樂團EIC的巴黎,都還有許多人光聽到「當代音樂」幾個字就驚嚇不已,更何況是在輸入西方音樂的亞洲國家呢?覺得難以接受也是理所當然的。那麼,筆者到底為何開始喜愛聽這些音樂呢?

回想起來,學長笛的筆者很早就接觸非調性的音樂了。雖然西洋長笛這個樂器經常給人甜美溫馨的印象,但是對今日的長笛演奏者來說,長笛曲目已經無法侷限於一般印象中那優美、田園風格的調性音樂了,許多非調性樂曲早已進入長笛經典曲目之中,例如1936年兩首劃時代的長笛獨奏曲—瓦列茲的《密度 21.5》(Densité 21.5),以及法國作曲家若利維(André Jolivet,1905∼1974)所寫作的《五首咒語》(Cinq Incantations)。而給長笛與鋼琴的樂曲,例如梅湘的《烏鶇》(Le Merle Noir,1951)、若利維的《里諾之歌》(Chant de Linos,1944)等等,更是必學的經典曲目。

在年輕的學習階段就熟悉脫離調性音樂範疇的曲目,加上身為演奏者的自我要求,以及對這項樂器所能做出的效果、對同時代作品的好奇心,促使筆者想要瞭解更多當代作品。幸運進入IRCAM研究一年的期間,無論是在IRCAM上課、泡圖書館、聽音樂會、參加研討會等活動時,能與當代作曲家、音樂學大師、研究者面對面,聆聽他們的創作理念與作品,都讓筆者感到無限興奮,也許是這樣的心境使得筆者不排斥聽這些「聽不懂」的音樂。懂或不懂,好像也沒有那麼重要,和許多其他領域的藝術一樣,欣賞音樂也許也是「熟能生巧」吧。

聆聽的次數多,習以為常之後,就會變得沒有那麼可怕,甚至還可能感到一些特別的樂趣。

在巴黎時,筆者熱心參與專演現代音樂的EIC樂團的音樂會,除了對曲目的好奇心之外,音樂家的精湛演奏也是非常大的吸引力。EIC每位獨奏家的技巧高超,專業又敬業,除了合奏樂曲的精準與音樂表現令人大開眼界之外,在演出獨奏 樂曲時,無論多麼艱深困難,往往都背譜演出,更是令人嘆為觀止。演奏者在樂器上的駕馭,與作曲者共同激發出樂器更多的潛能,作曲家在音樂語言上的無盡追尋,臺上的指揮、演奏者、技術人員等共同完成的精準演出,在在令人看得、聽得目不轉睛。這些都是吸引筆者一再前往聆聽EIC樂團演出當代音樂會的原因。

▲EIC 在「音樂城」演奏史托克豪森《Momente》

即使不是非常專業的樂團的現代音樂演出,有時也吸引筆者。有一天,巴黎住處的電話響起,告知在臺灣一位與筆者一起創立某室內樂團的好友,毫無預警地去世。猶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巨大的悲傷襲來,讓筆者幾乎無招架之力。

在似乎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安慰、身心都無所安頓之時,筆者決定勉強按照預定計劃,到位於師範音樂院的柯爾托音樂廳(Salle Cortot)參加一個由年輕演奏者組成的室內樂團Ensemble Alternanc所演出的音樂會,曲目都是由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作曲者所寫的,大多是首演。

在演奏會中聆聽名不見經傳的作曲者們所寫的無調性音樂,即使演奏與作曲的功力遠不及EIC樂團,但透過不同樂器編制所組合成的聲響,以及各有差異的作曲手法,嘗試捕捉創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圖,讓因著好友突然辭世的消息而淚水潰堤、心中像是有個無法補不起來的大洞、不知如何自處的筆者,慢慢地脫離不斷往下沈墜的狀態,找回失落的身心。

當時心裡想著的是,如果那時聽的是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恐怕會落入萬劫不復的悲傷地獄,惶惶不知終日吧。沒想到這樣一場由不知名的作曲者創作的現代音樂會,竟帶著救贖的功能。

當然,這是偶然的情境,音樂欣賞端看個人喜好,無須勉強,個人經驗只能供作參考。不過,這樣的經驗不由得讓筆者想起昆德拉所寫的文字。 在題為〈謝納基斯,非感性的先知〉的文章裡,俄國佔領捷克之後的兩、三年,昆德拉幾乎無法聆聽任何古典、浪漫時期的作品,卻突然愛上了瓦列茲與謝納基斯(Iannis Xenakis,1922∼2001,希臘裔法國作曲家)的音樂。

雖然當昆德拉開始聆聽謝納基斯時,對於現代音樂所知有限,但他很快地從謝納基斯的作品感覺到「深刻而真誠的喜悅」。昆德拉幾乎天天聆聽它們,在他個人的生命和祖國歷史最黑暗的時刻,他從謝納基斯的音樂尋得慰藉。對於這時期聆聽音樂習慣的轉變,昆德拉這麼寫是:在俄國入侵捷克之後,他體認到人類之所以會有這種強凌弱的野蠻行為,其實是根源於感性的氾濫,感性此時和人類的殘暴性並不相對立,卻與之相混;感性的高漲挑激了人類的殘暴性,因此,在此時期他幾乎無法聆聽任何感性的音樂,甚至連祖國著名作曲家史麥塔納的音樂都無法聆聽,卻唯獨著迷於瓦列茲和謝納基斯那寬廣、複雜,一如外在世界那粗野、「客觀」的聲響般,不帶有絲毫感性的音樂。

對這時候的昆德拉來說,傳統的古典、浪漫音樂像是一種「情感的盲目噪音」(le bruit assourdissant de sémotions),只有瑟納基斯那剝除了一切感性之殘暴性的音響,才是「美」的〔14〕。


〔註解〕

  1. 參閱陳惠湄。2018年3月。〈德布西以來的百年法國音樂思潮〉。 《MUZIK》No. 128。頁31。

  2. 米蘭.昆德拉著。 尉遲秀譯。《笑忘書》。臺北:皇冠。1978/2005。頁200。

  3. 薩依德著,彭懷棟譯。《音樂的極境:薩依德的音樂評論集》。臺北:太陽出版社。2009。頁280-287。

  4. 納替耶任教於蒙特婁大學多年,活躍於歐美音樂學界,被視為當代音樂研究專家。

  5. 「音樂城」位於巴黎第19區,1995年開幕。

  6. IRCAM 1970年代由當時的法國總統龐畢度委任布列茲創建,座落於巴黎龐畢度中心旁。

  7. Milan Kundera, 《Xenakis, “prophète de l’insensiblité”》, in Regards sur Iannis Xenakis, Paris, Stock, 1981, p.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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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MUZIK古典樂刊No.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