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徙動物,流徙肉食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作者:陳嘉銘(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

三月初到交通大學的研討會,甫在桃園機場下機,於行李輸送帶就看到多頭比人還要大的比高犬(編按:米格魯犬)布偶,它的頸上繫著大大的紙牌,上寫「攜有肉食入境最高將重罰100萬元」;我覺可愛,是這頭布偶帶笑,又不無認真「交代」罰則。這是因為去年年底的非洲豬瘟,傳入中國大陸,讓日本、台灣等地都為了防疫嚴加查緝,以落實肉製品禁止攜帶入境的規定;而台灣出動比高犬嗅聞旅客有否攜豬肉入境,更成了新聞必看片段。

當日下午我抵達交通大學,才從酒店安頓而走入校園,就看到幾頭校園狗,其中一頭又是頸上繫了紙牌,上寫「請不要摸我」;我覺幽默,是狗狗可愛而看不出任何兇神惡煞,卻又想到校園內狗狗志工們或者知道牠的脾氣不好,還是在牠身上「懸掛」告示為妙,以示大家不要見狗可愛,就想埋身親近。

兩頭頸繫告示的狗狗,雖說一假一真,卻惹我聯想;牠們各有所指,然而殊途同歸的,都是我們表面可見的告示標語,原來藏著我們作為人類看不見的,或不慣見的盲點。

再遇校園狗,想到大量繁殖

當然最為我想念的,是交通大學內的校園狗,上一次我來到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參與研討會,是2016年,其時首次看到校園狗,卻教習慣在香港生活的我,即時名之「流浪狗」;不過當我在這裡生活久了,就知道那原來是在校內生活的一群「社區狗」,甚至更準確名之是「校園狗」,也有志工照顧。今次我再來,有幸再碰上三頭我認識而多在學生宿舍附近徘徊的狗狗,讓我在工作壓力裡感到療癒。

不少國家也會將沒有主人而在街上蹓躂的狗,說是「流浪狗」,卻漠視了牠們其實熟知社區,也是在特定社區環境下的住客。然而此說又難以否定,狗狗甚至貓貓們,雖說「流浪」一詞不是恰當形容,但牠們卻一定是在「流徙」——「流浪」帶有被動的,似不知去向的意思,「流徙」卻是主動而有目的遷移,而最基本的目的,就是為了食物。

校園狗以至社區狗都是流徙動物,為生存而尋覓可定居之所;不過背後就更不能否定,那是狗狗在生物本能下交配生育,甚至是因為商業為本的大量繁殖,才會造成配種的、混種的演化;至於人為的買賣,甚至無良的棄養,就演變出兩極化的「寵物狗」與「社區狗」現象。但是看清一點動物自然史,其實牠們從來都是流徙的生命,而為著尋找基本生存空間,包括食物水源與遮頭防護,來去奔竄;是故說牠們「演變」出流徙現象,其實不盡恰當,反過來應說牠們本就流徙,而卻是因現代化的城市進程,把牠們的流徙習性翻上一翻,成了今天可見的「社區狗」說法。

牠們或在社區或校園定居,卻不必然代表牠們就是隨人類心意活動的生命,而牠們會吃會睡會拉會野,也不必然會隨便由人摸背拍頭,一切只是個性使然——牠們本就個性各異,而不為取悅人,就像那頭頸繫「不要摸我」的校園狗。

再看食用肉,想到工業農場

我因此想到機場的比高狗布偶頸上的牌,說的不是動物流徙,卻是肉食的「流徙」,隨人為的飲食工業開發,製造整個世紀在科學上都不可以保證的「食物安全」。畢竟人類的食欲無限,也想到只有工業化農場的效率,才會像上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的福特汽車生產一樣,可以滿足生活需求而加速製作,同時成了經濟效益與社會進步的迷思。是故今趟的問題積存多年,是非洲豬瘟的「廣傳」,而對人類逼迫埋身的,就是不同地區都因為肉食而有豬的製品進口,儼然是病毒的流徙過程。

翻查病理歷史,可以知道非洲豬瘟病毒源自1921年在肯亞爆發,至五,六十年代傳到葡萄牙、法國及比利時等歐洲國家,2000年後也感染到俄羅斯與東亞地區;中國在2018年爆發疫情,以見大量豬隻要被活埋或燒死的場面,已是去年新聞最教人不寒而慄的景觀。但是究其原因,那不純粹是因為豬隻染病的交义感染,更是人為的、不良的,甚至是不仁的工業農場機制,令豬隻為滿足人類口腹之慾而大量染病,最後就要一併承受被「處死」的命運。

澳洲學者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七十年代出版的《動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早已在那個資本主義開到荼蘼的年代,說大量生產如何教工業農場沒有善待動物;還未計及加工肉食的運作,如何以廉價與惹味(編按:好吃、味道出眾,能招惹人之意)為上,罔顧人類食用健康等等問題。而為著肉食的繁殖與加工,最後讓農業發展史,成了動物的「異變」史,因為裡頭就充斥著生產與病變,廉製與利潤的種種衍異,而似乎不再聽到動物權利與食物倫理的說法。日本與台灣都先後嚴加禁止民眾自行攜帶肉食進口,就是因為整個世界早就置動物權利與食物倫理不顧,到頭來大量生產的惡因都返回人的身上,要我們承受肉食異變的果。

結語:流徙與可愛背後,是動物異化史

校園狗與比高偶的頸上紙牌,就此讓我聯想到流徙動物與肉食,無不指向千絲萬縷的人為誤解與盲點——流徙動物,是大量繁殖的,天性與人工的配種或混種,造成反反覆覆的動物習性演變;至於流徙肉食,就是大量生產的,工業農場與食品加工的互惠互利,造成物種與病毒的異變與散播。不能不說,我們人類就是隱身於後的既得利益者,為都市化的「家養寵物」,以至為現代化的「肉食動物」,即無直接參與,都間接助長了動物的生產,延伸及動物之為當下流徙物種的惡因。

這個「流徙」二字的理解,已遠離了前述或有主動性的想像,因為隨著人為的商業考慮,物種的生產,大抵都離不開為了資本主義運作邏輯,成就利益計算;而動物、肉食,甚至病毒的「流徙」,根本就割離不了背後的從商計算,而當然也造成岌岌可危的全球問題,比如肉食與疾病,更有惶惶終日的生靈思辨,比如道德與倫理。

身體患病當然可怕,不過更可怖的,卻是人類慣以功利/功能先行,而低調處理的道德倫理。是故各地禁止進口疫區豬肉,會說是惟恐傳播病毒,多於想及農場生態是否善待動物;而看到校園志工落力照顧狗狗,我們當然感恩,卻少有想及那或是人為繁殖下的無知生命,要牠們承受不必然善意的人類對待。是故我說校園狗與比高偶頸上紙牌如出一轍,都在提醒人「不要撫摸」或「不要攜肉」等行為,但事實是更指向人以動物滿足現代化進程的因果關係,而想當然也罔顧了動物。

豬瘟不必然傳人,街狗也不必然咬人;而我見比高偶與校園狗,都覺可愛。問題只是,在不傳人與不咬人的背後,其實也並非純為可愛的包裝與論述可以承載;因為說穿了,那是人的利欲,才有這兩個頸繫紙牌的狗狗,而背後根本就各有一段人為的動物異化歷史。我們應要看得懂的,不為可愛,卻是可圈可點,而本應面對動物,適可而止的人心自省。

作者簡介

陳嘉銘,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畢業,專事電影和流行文化研究;過去十多年來因為與狗狗女兒的感情和交流,觸發研究動物與人類的文化關係,當中涉及日常生活、媒介現象以及社會制度等等議題。

2015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以「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獨立成科,是首度在香港大專教育出現,利用人文學科及社會科學角度教授的動物科目。而相關文章自2010年起散見香港媒體:《信報》專欄「Animal Talk」和「櫻桃花開」、《蘋果日報》專欄「客座隨筆」,以及 《明報》「世紀版」和「星期日生活」等等;另外文章近年又多見於網上媒體《立場新聞》、《香港01》、《端》及《香港動物報》。2018年出版《寫在牠們滅絕之前——香港動物文化誌》一書,結集了作者過去有關動物議題的文章,從分析入門起始,談及動物與人共處的感情,城市發展的影響,以至野生動物、電影呈現以及飲食處理的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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