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前後的反應,日後會改嗎?

圖片來源:中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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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買春秋

那日出門前匆匆一瞥新聞標題,太魯閣號因工程車翻落導致出軌,三十六人已無生命跡象。接下來在外的幾個小時,偶爾有空打開網路查看,死亡人數急速升高讓人心驚膽跳,最後停在五十人。

媒體大量訊息轟炸,缺少自知自律

過去二十多年來的風災,地震,氣爆,塵暴,我都在遙遠的他鄉,無論何種心情終究只是透過網路,千里外的悲劇很快地在異域生活中淡化。如今第一次與故鄉的災難如此接近,即使還是隔著台北和花蓮的距離,被大量訊息淹沒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傷與震驚,無法想像在出事地點的受難者和救難者,是什麼樣的錐心刺骨。

這樣一件表面看來幾乎是一個人的疏失造成的悲劇,讓我首度即時體會各種跟隨而來的荒謬。我以為這樣不可思議的火車慘劇,只會發生在我旅居六年的印度。

事發後的新聞報導,有人認為媒體已經比以前克制,但我眼中他們一如過去一年來在疫情記者會上的表現,缺少自知自律,醜態百出。當然也有十分專業的媒體,有憑有據整理出事故的前因後果,分析台鐵遭人詬病的來龍去脈歷史包袱,提出有意義的專家學者論點合理分析,但很不幸的許多報導還是停留在無意義譁眾取寵的階段。

例如去採訪有親人罹難的生還者,要他們面對攝影機一再描述事發當時的情形,到最後一位爸爸哭著說他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在機場守候回台奔喪的罹難者家屬,採訪被拒還亦步亦趨跟著,不斷拍照接連發表;毫無必要地語調高亢興奮,詢問肇事工程車司機是不是很懊悔。以上種種,都令人百思不解發問者究竟想得到什麼答案,而即使得到答案又有何新聞價值。

諸如此類令人血壓升高的畫面在電視不斷出現,此時疫情記者會上的幼稚問題,相形之下竟然見拙,至少那些問題沒有在他人傷口上撒鹽。至於文字報導,少了直接的視覺震撼,卻有更多空間去捕風捉影穿鑿附會,看圖說故事的編織有如連載小說,不斷煽動鍵盤鄉民加油添醋,兩者互相餵養。等到證明這些臆測毫無根據,傷害已經造成,被拆穿的謠言早已在網路流竄,沒有人在意如何去跟單向吸收接受謠言的人們澄清解釋。

立法委員質詢荒腔走板令人不齒

不要看新聞報導吧,我想。但看見台民黨不分區立委蔡壁如在立法院質詢交通部長林佳龍的片段時,我不禁感到絕望:所謂的公僕,是代我去做出善良同理的反面行為嗎?那些我瞧不起的行為,竟然得付錢讓民意代表去實踐,然後讓我以此等國會議員為恥。

蔡壁如有如質問小學生般,要林佳龍告訴她在事故現場「當時的心情」。即使戴著口罩,透過電視畫面也能感覺林佳龍幾天來目睹現場慘狀後的遲疑。他斷斷續續說了幾句,蔡壁如卻還是不滿意,要他繼續描述看見車廂裡罹難者殘缺的遺體時,「當下的心情是什麼」。林佳龍不斷語塞無法完整答覆,只能結結巴巴說出心情很難用言語形容。另一頭蔡壁如盯著明顯受到衝擊,試圖以手勢掩飾不安的林佳龍,神閒氣定堅持要他再「多描述一下當時的心情」,此時經歷慘狀的林佳龍終於停頓了幾秒,無法言語。

在令人不捨的安靜中,我按下暫停鍵,無法再看下去。妳究竟要他說什麼呢,我憤憤地想著,比嗜血記者還可惡。新聞事件受訪者至少可以拒絕,但備詢官員必須回答。

我對林佳龍是不是一個好的交通部長沒有評論,但我無法忍受這令人咬牙切齒的質詢片段。因為我心目中的台灣人,不該如此冷酷無情;因為我們的國會,不該讓如此無知可恨之人代表。記者再怎麼遭人詬病,畢竟如一般人只是個上班族,立法委員背負民意領公帑如此作為,人人得以譴責。

我看見一個自以為是的立法委員,號稱有幾十年護理經驗,在國會殿堂儼然以心理治療師之姿,選定一個對象當成病患,在全國民眾面前表演醫病對話。然而蔡壁如不是醫師,林佳龍也不是病患。即使真有這樣的關係,什麼樣的醫師會逼迫經歷創傷的病患回話,並把過程公諸於世?也許不是冷血只是無知,但不分區立委,理當最能代表政黨的理念,我們為什麼要原諒或是容忍這樣絲毫沒有憐憫之心沒有職業道德的行為?

不論是否認為主事的政務官應該負起全部責任,質詢者皆應保持基本尊重和同理。然而在政治立場不同的政客心中,這種為人的基本道理似乎已經蕩然無存。三度咄咄逼人要林佳龍當眾回憶陳述在災難現場的感受,讓他如驚弓之鳥幾乎無法言語,凌遲者事後還大言不慚強辯其作為是為了關心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不知道這種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中成長,但我受的家庭學校教育,告訴我要敦厚待人。

便宜行事的社會氛圍

然而明天過後,如此令人髮指的言行在被譴責後很快會被淡忘,然後還會不斷循環,一如今天我們檢討工程車司機滿不在乎違法造成無法彌補的人禍憾事,明天要在路邊買杯手搖飲時,一樣在店外違規臨停。不過是三分鐘而已沒有並排,我們這樣告訴自己,不危險的。

明明外籍看護只能看護,放學時間一樣看見他們等在校門外接放學的孩子,回家還要打掃做飯,而許多雇主是我們直接間接認識的人,我們從不出聲;因為我會在超商外臨停取包裹,於是我不會告發在禁止停車的狹小巷道中,閃著燈駕駛座上沒人的車子;我不抱怨把餐桌椅甚至廚房設在騎樓的小吃店,因為外食方便我甚至坐在騎樓吃飯;我視自動繞過商家在公共空間堆放的雜物理所當然,那是我設身處地體貼他人的濫情,因為我也曾動念把折疊腳踏車放在住處電梯口。

而這些事,在我地球另一端那個家普羅旺斯,絕對不會發生,因為我擔心受罰,不敢違規臨停去辦事,因為店家擔心受罰,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劃地為店。為什麼我在異鄉為他人戰戰兢兢守法,回到家鄉卻一再在小事上挑戰法律,或者容忍他人挑戰法律?

在我們的社會中,存在太多這樣違法卻又被認為無傷大雅的事了。我無法為別人發言,但我知道造就這樣沒關係一下子而已的社會氛圍,身為公民的我難辭其咎。因此肇事工程車司機雖然不可原諒,我竟然可以毫不費力想像他的思維:先別熄火我趕快跳下車用怪手讓工程車脫困吧!或許他的腦海裡,閃過和我停在超商外紅線上進入繳費時一樣的念頭:馬上就走,警察不會來,我確定這個時候根本不會影響任何人…推想至此,更覺荒謬。

我的英國丈夫在旅居台灣一年之後,對我的批判不甚同意,他認為台灣迷人之處,包括了凡事不那麼一板一眼,總是講究情理法,這些規範外的些許灰色地帶,比他的國家多了一絲人性。他對台灣的體認雖然不無道理,然而這種置情理於法之前,睜隻眼閉隻眼過了就算了,不影響他人的違法不算違法的態度,最後因為容易遺忘,造就了有恃無恐的政客,因為有了漠視細微法律安全規範的習慣,終究奪去五十條無辜的生命。

作者在海外漂泊二十多年後,目前與同為路透社記者的英國丈夫,在八里左岸和普羅旺斯之間如候鳥般移居。希望兩人近半個世紀的國際新聞生涯,能提供些許真切看台灣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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