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愛,我的看護團

作者:陳寧
出處:《15度的勇敢》‧寶瓶文化出版

爸媽那時看我的眼神,讓我發誓這條路再怎麼辛苦,也要找回我自己(寶瓶文化出版提供)
爸媽那時看我的眼神,讓我發誓這條路再怎麼辛苦,也要找回我自己(寶瓶文化出版提供)

陳寧,今年26歲,曾任空服員,為2015年夏天發生八仙塵燃事件的傷者。當時她的燒傷面積高達58%,住院71天,兩度病危。她親手寫下新書《15度的勇敢》(寶瓶文化出版)敘述這900天的種種歷程,包含無數次手術、植皮、復健和心理治療過程,及重回職場、恢復生活的點滴與感受。她說:「那天,當爸媽終於在凌晨十二點半看到我漆黑的臉龐及重創的軀殼,我想,在那一刻,他們心中已烙下一輩子的創傷了。」接著她說:「但沒有他們,就不會有今日再站起來的我。」

妹妹是最佳看護
在醫院治療的那一段日子,受傷的情緒已差不多釋放殆盡,於是我慢慢產生自我復原的能力,並開始思考如何把家人帶離充滿淚水與折磨的生活。我決定要積極、努力地好起來,還有慢慢地把自己變回一個快樂的人。

「我覺得陳寧其實是一個很幸運、幸福的人。受傷之後,收到來自很多人的關心與支持。我曾經想過,如果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話,會有這麼多人關心我嗎?……然後我可以面對這樣的一切嗎?」妹妹開口之後的聲音,前半段還算平靜,到後半開始有些哽咽。

妹妹是個最優質的看護。住院時,我開玩笑地將他們四個人排了名次。細心的妹妹從頭到尾就是第一名,爸爸第二。媽媽有點粗手粗腳,是第三名,男友因為是獨生子的關係,很少這樣照顧別人,所以有點無辜的被排到最後。

有妹妹在的時候,我總會莫名感到安心,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她從小就是一個優雅、禮貌、乖巧、貼心的小孩,恰巧與我這個頭痛鬼相反。與她相比,頑皮、白目的我,反而像是她的妹妹。

我還記得每每在基測或聯考這等大型的考試中,我都指名要她也一起陪考。就算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書,我都能感受到安定。

她的話沒有我多,但卻相當聰明、機靈。在病房裏,總是能在我不開口的情況下,或者才發出一個聲音的時候,就以連續性的動作,擺放好餐食、泡上正確適量的補品,並利用我在調整姿勢的短暫時間裏,將桌面及其他環境都收拾清理好後,再以一個華麗的姿態,倒進狹窄的行軍床裏,一邊玩手遊,還能一邊看書。

她就是這麼自律又可靠,因為個性加上就讀獸醫系的關係,對於傷口或者疤痕的樣子一點都不大驚小怪,也不太會加諸焦慮感在我身上,所以最佳看護真的非她莫屬。

有時候回想起和她一起在病房的記憶,算得上是那段期間裏,我覺得比較舒心的時光。我們可以互不理彼此,各自追劇、玩手機。偶爾妹妹和我各躺一床,隨便亂聊也行。她最有力的關心,於我來說,就是沉靜的陪伴,而有她在,我似乎也不用藏匿什麼。

在我受傷幾天後,她曾經在病房裏和我分享自己悲情返回臺北的故事。

當時她得知八仙受傷的名單裏居然有她姊姊後,原本放了暑假,但應該要在屏東繼續待到實驗觀察結束的她,便拎了一箱當時養的老鼠,衝去高鐵站,趕搭回臺北的車。當時差不到五分鐘,車便要準時開走了,卻在閘門前被高鐵站人員擋了下來。他看到玻璃窗內的兩隻小老鼠,便禁止她攜帶寵物進入高鐵站。

我妹哀求了幾次都無效,結果便在站外急到大哭了起來:「哇啊……你們一定要讓我上車……我姊姊是八仙塵爆的傷患,好像很嚴重,我得趕快回去臺北看她……嗚……」
結果當時的高鐵人員請示了站長,便建議用布將老鼠籠子蓋住,通融讓她進站了。

聽完之後,我立刻感到鼻酸。因為小時候超級愛哭的她,在長大逐漸成熟的過程裏,就變得非常少哭泣了,連失戀時的眼淚,我們也很少看到。

有些情感真的不需要太多言語去包裝,自她和我分享完這個故事之後,我便懂了她在用家人最原始的情感向我付出。儘管小時候我偶爾會壓榨、很幼稚地逗弄、欺負她,她也說過心裏有股小小的黑暗面,曾想要我消失,但是在我人生最脆弱的階段,她就是會這麼做。

妹妹將她大學最後一個美麗的暑假,獻給了病房,獻給了我。

一段什麼事都不用做,只要像豬般從早吃到晚的日子,而且不吃還會被念呢(寶瓶文化出版提供)
一段什麼事都不用做,只要像豬般從早吃到晚的日子,而且不吃還會被念呢(寶瓶文化出版提供)

當寄居蟹遇上橫衝直撞的羊
「嗯……一定會更好的,會愈來愈好喔。」男友乖乖地等我所有家人都講完之後,才雙唇一抿,擠出了兩句意思差不多的話。

應該也是受到情緒性氛圍的影響,他正在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眼眶就盈溢了淚水,第二句則轉頭看向我,拍拍我的頭,然後瞇起他招牌的小眼睛,露出潔白的牙齒燦笑,因為他快要哭了,我懂。

事發當時,是我們交往的第六年。我們因為就讀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科系而認識,他大我一屆,是直屬班級的學長。才剛從女子高中畢業沒多久的我,還在老生常談地告誡姊妹們要堅持,不要在花花世界剛展開的第一年就被定下來的時候,我第二個月便和他在一起了。也因此,這個完全自打嘴巴的故事,被所有人取笑了很久。

至今交往的八年裏,他對我的好,實在令我感到意外地驚喜。他其實是一個跟我妹妹很像的人,個性和氣、體貼又滿浪漫的。他小心翼翼地呵護你,會讓你感覺自己真的很像是位公主。
不過交往的前兩年,我們也時常爭執,時常互踩到對方的地雷而不自知,從覺得不可理喻到漸漸地願意為了這段關係的繼續而改變。他這隻生氣會躲進硬殼裏的寄居蟹,願意探出頭來溝通一下;我這隻橫衝直撞的羊,也放下了懷疑,學習不以先入為主的觀念定罪對方,並漸漸找到了給足自己安全感的方式。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磨合期,進入了相當穩定的關係。他畢業後去當了兵,我沒被其他的吸引力所動搖,因為我相當珍惜我們之間共有的所有故事,以及和諧、甜蜜的感情。畢業後,我考上了新加坡酷航的空服員,帶著嚮往自由的心,飛向了新加坡,並因為工作的關係,與亞洲各處的城市風景合影。

他雖會捨不得,但從頭到尾都表示支持,因為他知道我為這個夢想努力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做了多少頁筆記,穿著高跟鞋在家裏來來回回走了無數回,擦乾多少次失望的眼淚,再繼續報考,所以他願意接受女朋友好像不見了一樣,一遍遍的送我走,再從機場接我回家。

我們認識彼此的兄弟、閨密、家人、親戚,是大家認定早晚要步入禮堂的一對,我很喜歡,也依賴有他在我身邊的安定感。但對於「結婚」二字,受傷前的我認為很遙遠。我並非不婚主義者,但我還想要再多看看這個世界及體驗人生,不想太早一頭栽進婚姻的世界。我害怕相愛的兩人會在婚姻裏漸漸走散,最可怕的是,我還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

心底已有失去男友的準備……
這件事情發生以後,我的不安全感開始放大。對於這段感情,我近乎無法預見自己存在幸福、快樂結局的一絲畫面。簡單的說,就是我不信任自己交往六年的男友會陪伴我面對。他都還沒表示什麼,我就覺得自己搞砸了,自己跑去玩到受傷後,也玩完了,我默默地在心底做好了即將失去他的準備。我身體很痛,內心也在用力地哭泣。

他幾乎每一天或每兩天就會來看我,因為當時做的是百貨公司樓管工作,所以休假時,也會來病房陪我。我成天觀察他的心是不是如我想像的,開始出現猶豫的神情。人在身邊,但神情卻很迷惘地檢視著這個成日手術,包起來像木乃伊,紗布拆開後卻不成人形的女友,檢視著他與我的未來,還有多少的可能性。

當下的我,完全不是一個值得繼續交往的狀態,我無法自己產生任何正能量,還會為他帶來非常沉重的心理負擔。即使我與他的家人關係良好,但他們還是有理由反對的,因為我連能不能度過危險期,以後能不能走動、會不會殘廢、能不能懷孕都不知道。這樣的一個人,和別人談論未來,配嗎?

這些我都可以理解,所以我只能夠悲傷。健康活力原本是我的魅力,而現在我什麼也沒有了,我變得醜,又無能為力。我知道我不該乞求,放手對他而言會是比較好的結果。於我來說呢?身體重傷,加上感情失戀的雙重打擊,可能就苟延殘喘吧。我沒有勇氣去想,自然也沒有勇氣去提那兩個字。我被動地等待這段六年關係的句點,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但過了一周、兩周、三周……他都沒有減少來病房陪我的次數。每每有氣無力的我,看著他帶著我喜歡喝的「快樂葡萄汁」或「小布丁」來病房,有時還會表演「小黑奴進大觀園」戲碼給我看,心裏都會既開心又心酸,不知道這個穿著隔離衣的高大身影,還會經過床前幾遍,每當太陽下山後,不知為何,我的心情也會隨著陽光消失,變得加倍地敏感和悲傷。

悲觀的想像很多事情,以及計算著這會不會是倒數第幾次看到這個我仍深愛著的人。為什麼命運要用這種方式逼我與他道別?沒有我以前最提防的第三者,也不是因為他當兵,或我去追夢的距離導致,而是因為這樣可怕的意外,被延燒進我生命裏的熊熊烈火阻斷,順便也告終了關於我的一切,二十四歲以後的美夢、前程與幸福。

但當他站在我面前時,我還是會盡力地擠出笑容,嘟著嘴,如從前般地裝可愛和撒嬌,我可能還在努力想要抓住些什麼,只是變得非常沒有安全感,像個需要人哄的脆弱小孩。

兩人從前那般對等的情人關係,已經煙消雲散。我無法再侃侃而談些什麼,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著考驗,和身邊每一個人的決定。

男友加入照顧我的行列
後來,他沒有提分手,而是向我家人提議要加入看護行列的行為,讓我感到意外。

他表示想和我爸媽一起排班,分擔他們三人原本該輪流照顧我的時間,讓我的父母不至於為了照顧我,而辭去工作及成日疲於奔命。我忽然看到了他的付出及決心,他竟然選擇我腦海中想像那條路的反方向走去,即使只是第一步,他還是讓我意外。

接下來的數周,我確實地從他的眼中看見了堅定的眼神。他會告訴我這一周的哪幾天是他會過來的時間。他也告知了我的家人,以後排休的日子,會儘可能地過來陪我,分擔大家的負擔。
本來想只要他願意過來陪我講點話,我就很開心了。並沒有要他替我做什麼更進一步的事情。因為當時的我是完全呈現無法自理的狀態,家人必須一口口餵我吃飯,那十根燒傷嚴重的指頭,根本又痛又繃到無法抓取東西;如廁都在床上進行,因為我完全無法下床走路。

雙腳燒燙傷近三度,是全身上下受傷最為嚴重的部位,所以家人不僅每幾小時就要觀察我的尿袋是否滿了,隨時拿去廁所倒,然後記錄尿量。大號時更麻煩,要先把便盆放在我屁股下方,待位置喬好後,我才能在隔簾裏,把身體撐起來坐躺著上廁所(很痛又累)。上完後,他們可就更忙了,要先戴上手套拿濕紙巾幫我擦屁股,再把便盆拿去倒,並且沖洗乾淨。

當我可以自行癒合的二度傷口開始結痂後,會漸漸生長成為很厚又硬,如甲殼般的深色硬痂皮。此時,家人需要一天兩次地幫我淋上嬰兒油,待嬰兒油充分滲透進痂皮內後,再用小剪刀,一寸寸尋找已經掀開來的痂皮,試圖將它們剪出開口,然後再從我身上去除。每天周而復始,如果時機未到,掀不起的痂皮,還不能硬拔,因為那便是今天的極限,只能明天再淋嬰兒油,和掀一遍看看。

以上的事情,真的太令我感到掙扎。如果男友涉入了更多,更靠近地看到了我的全貌,我上身布滿深色痂皮的怪異皮膚,甚至幫完全無能的我擦屁股、洗便盆,這會不會是更大的風險?我們根本沒有結婚,這好像沒有必要。

所以,當時我很抗拒讓他照顧我,除了餵我吃飯。晚上只剩他一人輪班時,我會儘量憋著不要大號,也不讓他觸碰到我的皮膚,一直等到隔天早上家人回來,我才能夠全然放鬆下來。當時要讓爸爸協助我如廁時,心情也是非常彆扭,但最後還是自己的一個轉念:「唉唷……不就是個屁股嘛。」才讓自己接受這樣的幫助。

我告訴自己要愈來愈好
但其實要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處理這件事情,初期都會產生恥辱感。

人長大後,不是要愈來愈獨立而不假手於他人,為何只有我要如此不堪地被打回原形,退化為比一個幼稚園孩子還要不如的樣子?直到幾次以後,這樣的恥辱感才稍稍減輕,因為我的家人和他都沒說什麼。

對,所以最後男友還是什麼都為我做了。餵食、倒尿、擦屁股、洗便盆、剪痂皮,一直到後來的復健項目:每天拗手腳指關節,他的看護日常皆完全比照了我的家人。

我難以言喻這種感動及感謝。一個從前連小狗大便都不敢撿的男人,是想透了哪些事情,讓他決定繼續為我如此付出。
當下,我從他要哭要哭的眼神裏看到了答案。他其實已經說了:「會愈來愈好的。」愛你的人就會願意等待你,而不會因為你暫時沒辦法陪他約會、旅行,帶給他能量而停止在乎你。

外表這件事情,我不敢確定,但至少他肯相信我會愈來愈好,所以我很早就決定停止哭泣與怨懟,避免讓自己掉入怨天尤人的境界裏,避免讓家人或者他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因為我的希望就是他們的希望與救贖,我要他們繼續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在跳動,然後帶領著看似下墜的一切扶搖直上。

「我會把原本的女兒還給你們,也會為你成為更好的女人,絕對地。」步出燒烤店時,我看著前方看護團的身影,輕輕地說出了我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