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期的歸期3】我怕我們變蝗蟲

受訪這天,Absent自備一身黑色裝備,雖身在台灣,仍不放棄各種機會,表達港人逆權運動訴求。
受訪這天,Absent自備一身黑色裝備,雖身在台灣,仍不放棄各種機會,表達港人逆權運動訴求。

Absent,女,不透露年齡,2020年封關前來台

「謝謝,守衛台灣,香港加油。」

6月13日,香港反修例運動進入一週年之際,流亡者Absent(化名)在台北臨時租用的攤位叫賣。攤位張貼手寫海報:「手足手作-薄荷手工皂:300元。純天然潤唇膏(橙味):150元。」

高溫燙傷 不敢就醫

自由廣場上播著〈願榮光歸香港〉,是台灣人重新填詞的閩南語版本。音樂播到:「懇求民主佮自由,萬世久長流,我願榮光歸香港。」Absent眼淚流了下來,她抓著肥皂,皂體烙著「光復香港」字樣,「現在播的這個,我們都說這是香港的國歌,我希望光復香港的時候,大家可以一起回去⋯」哭泣不影響她伶俐的口條,她賣力向佇足的民眾兜售:「肥皂都是手足自己做的,這些都是純天然成分,請大家給他一些支持。」

Absent曾擔任抗爭現場的哨兵,為廣大抗爭者指引撤退方向。這顆哨子她一直帶在身邊,她說哨聲特別響亮、刺耳。
Absent曾擔任抗爭現場的哨兵,為廣大抗爭者指引撤退方向。這顆哨子她一直帶在身邊,她說哨聲特別響亮、刺耳。

6月底,Absent接受我們的正式訪談。再見面,她的情緒平穩,只是採訪二度中斷,她說需要抽菸。流亡者也許都怕沒有菸抽的日子,看醫生不便宜,她來台後不曾就醫,不舒服就上藥局買成藥,頭暈、睡太少、喉嚨痛、皮膚過敏,甚至肚子餓,抽個菸也就舒坦了。

女孩熟練地吐出煙圈,她也許習慣當那個被煙罩著的人。2019年,她幾度站上前線,隔著手套,就去撿催淚彈。她常被高溫燙傷,最嚴重時,手套和皮肉黏在一起分不開,隊友為她拔掉手套,手掌的皮就跟著被撕掉。不敢上官方醫院求診的她,永遠在擦類固醇。父母離異,她與母親同住,媽媽只要見她滿房的抗爭物資,就是一陣罵。「我算幸運,好多抗爭者都被爸媽趕出門,我媽最多就是跟我吵架。」「媽媽讓我最生氣的時候,就是對我說:『警察開槍是應該的。』我就跟她吵。」

「我和其他家人感情也挺差的。」她與父親、哥哥失聯多年,除了爭吵,對哥哥最後的記憶,停留在2014年。那時哥哥帶著她看網路新聞,帶她認識反新界東北撥款示威,同年傘運爆發,哥哥上陣當急救員,她因此去了傘運現場。後來父母離異,兄妹也斷了聯繫。2019年,在滿坑滿谷的抗爭者裡,她見到這世上唯一的親手足:「哥哥還在做FA(急救員)!」兄妹一場,亂世裡擦肩就過,某日她上前線抗爭,「我包得很好,但哥哥都認得我耶。」

踩頭磨地 撩裙非禮

兄妹緣薄,她無法放下的,大多是沒有血緣的手足。她曾參與2016年魚蛋革命,見到身邊男生被打得一身血,警棍朝她落下那刻,卻只擦過皮膚,「魚蛋(革命)的時候,我感覺當時警棍有揮開一點⋯他(警察)有放過我。」

她以為這次也會被警察放過。2019年,眾人在街頭所見,徹底顛覆了港人對港警的認識。新屋嶺拘留中心傳出性侵事件後,她的許多女性朋友被嚇得不敢上街,夏天的某次行動,她和近十名抗爭者共同衝回現場,營救被港警圍困的三名抗爭者,人是救到了,警方卻抓住了另外一名衝回現場的女孩。

「被抓住的女生被一個警察用膝蓋按在地上,另外一個警察用腳踩她的頭,故意讓她的臉在地上摩擦,我看到她的臉流血了,她對我們大喊:『走啊!快走啊!』」隔著全黑面巾,我看不清Absent的表情,「我哭著說要回去救她,另外二個男生架著我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來,三個人抱著哭。」此後她上網瘋狂搜尋被捕女孩的照片,至今再無消息。

Absent有顆少女心,細心保存許多港人寄到台灣的卡片、信件、貼紙。圖中刻有「光復香港」的肥皂,是流亡港人以手工自製。
Absent有顆少女心,細心保存許多港人寄到台灣的卡片、信件、貼紙。圖中刻有「光復香港」的肥皂,是流亡港人以手工自製。

逃亡台灣之前,Absent協助運送抗爭物資,為避免引起港警注目,故意不穿黑衣,穿短裙、踩著高跟鞋,以為能避開港警,孰料還是遭到截查、抄下身分證。她遭十多名防暴警察圍住,一人挑起她的裙子。她一邊憶述,指指自己的腰部:「警察把我裙子撩到這邊,問我:『這麼冷,還穿這麼短的裙子?』我大叫非禮,他說:『妳這樣的素質,還說人家非禮,我的手都髒了。』旁邊有一個女警,她對我吼:『妳亂說什麼?我在這邊看見,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不許妳汙辱警察!』」

學商掙錢 盼助港人

今年初,Absent以為香港的情況不能再壞了。看了台灣總統選舉結果,她買了機票,含糊地跟媽媽說去台灣看看。媽媽沒攔她,到了台灣,母女鮮有聯絡。

「台灣是救了很多香港人一命的地方。可是我怕,香港人如果一直過來台灣,我們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蝗蟲』?」Absent說,香港人老稱中國移民為蝗蟲,「台灣幫了我們這麼多,但台灣能容下這麼多人嗎?蔡英文總統也有發聲明幫我們,但台灣自己的錢,是要用在台灣人身上的。對香港人,不可能、也不應該⋯不能無條件幫下去。」

「我想學商,如果我可以掙到錢,可以幫一下其他的人,如果有(香港)人過得不好,我可以請他吃飯啊。」她一邊申請商科系所,目前除了到處打工,也和幾個流亡者成立網路店面「港仔速遞」,代購台灣商品。

生活看似逐漸上軌道了,每晚睡前,Absent還是會想起家鄉的那些畫面。歸期無期,她慎重地從包包掏出一枚摺得方正的透明塑膠袋,和我們分享她收著的寶貝—數十封港人寄來台灣的手寫信件、手繪卡片和加油貼紙。

Absent最珍惜的其中一封信來自法國,一名素未謀面、自稱「姨姨」的香港網友,疫情期間給她寄來三盒口罩。她以廣東話唸出陌生人寫的家書:「他朝煲底再遇,香港需要你。」「煲底」指的是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一年來,抗爭者離散死傷,仍彼此約定未來要脫掉面罩、煲底相見。她唸著信,忽然停了下來,「我現在不太喜歡『煲底見』這句話⋯」平淡的語氣變得有點激動:「我們真的能在煲底相見嗎?我們真的能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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