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勳的情書:他留下的遠比帶走的多,每一部作品都有獨到溫度

文:彭緒菲

在東映動畫公司工作期間相遇的宮崎駿,是高畑勳提拔、一路合作的後輩。因為太愛拖稿,「樹懶」是宮崎駿對高畑勳的稱呼。

不按牌理出牌、隨時改分鏡的種種毛病,擔任高畑勳的製作人西村義明也只能苦笑:「用偏執形容他都太簡單了。」平時睡眼惺忪、拖延症末期的他,對於作品有超乎常人的執著。

相較媒體長年聚焦的宮崎駿,低調不擅採訪的高畑勳一向淡泊於螢幕之後。雖然兩人相識微時,身為前輩的高畑勳拉了宮崎駿一把,那年宮崎駿22歲,高畑勳26歲。多年後被記者問起是否是他成就了宮崎,高畑勳淡淡的說了一句:

「人們認為是我發現了他,其實不是這樣。確實,只要我當導演就讓他擔任最核心的主創,這段時間蠻長的,這期間他自己學會了導演技巧,倒不是我教的。」

也許大眾認識的是和吉卜力掛上等號的宮崎駿,但是作為亦師亦友(後來亦敵)的高畑勳,除了在某種層面上見到了年輕的宮崎駿初露鋒芒,也推波助瀾的促使了工作室成立。

更不用說高畑勳身為導演的身分,執導了陪伴童年的長篇動畫《阿爾卑斯山少女》、《熊貓家族》,到後來深植人心的《螢火蟲之墓》,一語道盡戰爭的殘破與希望。

因此紀錄片《夢與狂想的國度》分成〈高畑勳〉與〈宮崎駿〉兩個不同篇章。對我或是部分讀者來說,也許這兩個創作者詮釋的是理念相近卻色調相遠的兩個國度,需要分層來看。

從此兩人在日本動畫圈裡闖蕩了幾十年,認識了任職德間書店的全能編輯鈴木敏夫、發掘了音樂奇才久石讓,在大環境無法滿足創作慾的情況下,滿腔熱情的創立了吉卜力工作室。

「當初創立吉卜力,就是想讓高畑勳和宮崎有個能盡情創作自己想畫的東西的地方。」— 鈴木敏夫

如果宮崎駿是冒險家,高畑勳就是藝術家。不同於彼此創作的信念,讓事業產生了分岐,因此兩人合作完幾部長篇如《風之谷》、《天空之城》後,自動劃出一道分隔線,各自發展自己的創作之路。

天才很難共事是眾所理解的,但有著瑜亮情結又各退一步的兩人,何嘗不是一種羈絆,或能說是創造吉卜力動畫時代的革命情懷呢。

「阿朴」是宮崎駿對他的特有稱呼。這個綽號來自不拘小節的高畑勳吃麵包的樣子和聲音。即便外界再怎麼謠傳不合、亦敵亦友,對兩個眼裡只有創作的人來說,能力的較量切磋是合理之中。

高畑勳肯定著宮崎駿本身的才能,並認為就是因為宮崎駿的存在,才能夠鞭策他不使自己中途放棄。而宮崎駿即便再累,看到會議室裡在開會的高畑勳,只得轉身喃喃自語『要加把勁努力了。』認命地回去畫分鏡。

對宮崎駿來說,他欣賞的人不多,但這個年長五歲的前輩,無論才華和創造力,都讓他深感欽佩。對他來說,心中的阿朴靈感源源不斷、創作仍保有初心,因此他不會老,也不覺得他會有離開的那一天。

幸福是,和信任的人一起找到永遠。

就像宮崎駿曾經開玩笑說:「阿朴能活到九十歲。說不定到最後,我和鈴木死的時候,悼詞都是由高畑勳來念。」2018年的4月,敵不過肺癌的高畑勳先走一步,宮崎駿手持著悼念詞,哽咽地講起與阿朴相識的那一天。

「阿朴,在過去那段時光裡我們是如此努力地活著。你的身姿,會留在我們這兒。謝謝你,阿朴。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55年前那個下雨的巴士站裡,來找我談話的阿朴。」──宮崎駿在2018年5月15日高畑勳的告別式裡,所唸追悼文的結尾。

超越了友誼的情懷,有時候更浸潤人心。

因為人會離開,當情感無從安放的時候,思想會是緬懷和激勵自己的出口。對宮崎駿而言,由衷忠於自我、從不妥協的高畑勳,完整了他對動畫夢想的一部分,也達成了他所做不到的豁達。

無論畫風如何、手法方式、票房高低,無一打破兩人堅持的信念,每一部動畫的核心價值不外乎努力地活著、如何努力的活,成為歷久不衰的共鳴。

在人事上處理太過我行我素的高畑勳、再配上任性矛盾的宮崎駿,雖然每次都把編輯出身的製作人鈴木敏夫搞得哭笑不得,但宛如鐵三角的關係,將三人和動畫界的黎明緊緊栓在了同一條船上。

在吉卜力塑造給我們的夢幻世界裡,這些人,少一個都不行。網評有一句說的很貼切:「也許觀眾能接受沒有高畑勳的吉卜力,但宮崎駿還不行。」

天才在外人看來總是目中無人。而這樣的無人,就是目中除了藝術創作,什麼都沒有的境界,不失為另種形式的溝通、尊重。就像高畑勳認為的,他並不是成就宮崎駿才華的人,但作為宮崎駿每部作品的第一個觀眾,他確實是將他推向登峰造極的,那個知己。

【高畑勳的動畫作品回顧】

1988年,不只有反戰的激勵之作——《螢火蟲之墓》

1988年上映的螢火蟲之墓,是被貼上各式各樣標籤的爭議性作品。通常帶有戰火色彩的議題,只要刊登一定會有來自各方的抨擊或感動,兩極化的評語是很正常的情況。

作為被歸納為「反戰」議題的動畫,高畑勳本人解釋他更想帶給年輕一輩的,是即使生存希望渺茫、也努力活著的意志,是一部勵志大於泣淚的電影。

靈感來於小說家野坂昭如的同名小說《螢火蟲之墓》以及自己9歲時在岡山空襲時所見所聞的恐懼記憶。這部動畫當年票房不佳最大的原因是不符合兒童觀賞,理由有點牽強。

如果政治色彩、戰爭史實造成觀影的不一,那就藝術角度而言,以客觀著稱的高畑勳,擅長用「體諒式情感投射」這項心理學,來描繪人物和時代故事,用以創造不過份悲戚的真實情境。

七十年代高畑勳勲掀起動畫的寫實風格,敢於將歷史、政治與環保的題材放入作品當中。八十年代的《螢火蟲之墓》問世,是他十年精華產出的時代經典。放到現在,掩蓋住出產年分的話,還是不禁會被磅礡的漫天戰火、極其細膩的天空、人的面孔、衣著、飛機及市景震懾,難以相信是距今33年的動畫。

對於輿論的抨擊,高畑勳也一貫的不給與答覆。《螢火蟲之墓》仍是許多人(我)心中不敢看第二次的電影。過去了三十年,動畫界的歷史動畫如雨後春筍的不斷生出,每每一有新作,就冠上「超越螢火蟲之墓的感人」、「比螢火蟲之墓更心碎的電影」之類,若能成為一句形容詞,不也是影響力的證明嗎。

談到反戰,他也一語道破。「我很驚訝日本觀眾只是同情清太(男主角),我甚至希望聽到對清太的批評,可是我沒能收到類似的反饋。」他並沒有以這部電影賺人熱淚的打算,他希望大眾所看到的,是更值得省思的,那些還在不斷發生的事情,例如各種形式的戰爭、議題。

若不能成為一時話題,那就成就一代經典。如果不能向眾人解釋,那就留給時代釋懷。螢火蟲之墓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一部電影。

1994年,悲壯的衰亡式幽默感——《平成貍合戰》

對於「環境」的反思、人與自然的關係,一直是吉卜力極力描繪的主題之一,那《平成貍合戰》將這個凝重的議題,以一種半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現了出來。

不是宮崎駿《魔法公主》式的人類砍筏、引神的震怒,最終創造不可收拾的殘局,史詩的畫面、繽紛瑰麗的色彩,都不是高畑勳勲的風格。雖然著重刻畫細節,但日常生活中的繁瑣樂趣,也是他筆下常見的描繪。

比如,據鈴木敏夫透露,這部動畫中的狸貓角色正是以高畑勳、宮崎和他們昔日的同事為原型創作的。這也不失是高畑勳神來一筆的幽默感,強調事實的同時,也展現強烈的觀察力。

《平成貍合戰》以一句話來說,是「用動畫的方式拍成了一部偽紀錄片」。講述了一座城市的建成、帶出了一場野生動物的殉葬,而連貫在兩者之中的,就是人類貪婪的消耗著自然。

最後能變身人類的狸子留了下來,不能變身的踏上了通往」極樂之土「的寶船,雖然犧牲了大多的同胞。但半開放式的結尾卻不悲涼,深深發人深省,充分體現出高畑勳式幽默。

1994年,只有歡樂而沒有痛苦的,不是人生——《兒時的點點滴滴》

生活於過去,存在於現在的東西叫做回憶,兒時的點點滴滴又名《歲月童話》,充分的看到女主角岡島妙子小學五年級的童年記憶,看完之後,好像自己也做了一場,名為暑假的夢。

雖然不是像導演其他作品那樣沉重、寫實,這部更生活取向。也是我最愛的日常系列。

那些不經意想起得,才是最深刻的事物。經由一幕幕現在與過去穿插的鏡頭,帶出妙子的青春。兒時的快樂很簡單,能笑就笑,能哭就哭,長大了的我們,只能苦笑卻流不出眼淚。

她的迷惘與快樂,都是我們在成長中不免會碰觸到的,真實又酸澀的事物,才像極了青春。沒有炫眼奪目的色彩、沒有激盪人心的台詞,每一句,就是國小同學上下課時會說的話、會煩惱的事、會做過的夢。

淡而深刻是日本動畫或電影中不倦的表現題材,為什麼會引起那麼多共鳴,我想就是在螢幕前閱覽一遍你我的人生吧,那些不曾熟記的小事,透過電影,再度歷歷在目。

看完之後會會心一笑,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傷感。這是高畑勳很溫暖的一部作品,應該是說他每一部都有獨到的溫度,但這部溫暖的很直白,字字句句淺顯的打動人心。

1999年,會動的四格漫畫、妙趣橫生的瑣碎小事——《隔壁的山田君》

《隔壁的山田君》乍看是不是很像我們這一家或櫻桃小丸子?動畫呈現了山田一家生活中的諸多片段,信手拈來的雞毛蒜皮大點的小事,都能在裡面變得妙趣橫生 !

包含一些家庭問題,從來沒想過的答案也可以在這部裡面找到。除了是遍布於動畫的俳句,還有一些名為「珍惜」的哲思。

《隔壁的山田君》什麼全家為了錢大小眼的爭論、遙控器爭奪戰、互相推卸誰去倒水這種平凡小事,全都被收進了這個電影化的家庭劇。讓人看完會心一笑,再去面對現實時,會覺得眼前平淡的生活也值得。

看似簡約的線條,殊不知在當時卻極為燒錢,該片是吉卜力第一部用電腦動畫獨立完成的作品,比平常畫動畫多了3倍的時間(拖延症導演的日常發揮)既不賣座又傷了公司荷包。卻被電視台總經理稱讚為高畑勳NO.1的作品,到底有什麼魅力呢 ?

魅力就藏在日常中,平淡到有點煩躁的對白、不時出現的俳句、吵吵鬧鬧的親戚、恰到好處的搞笑和溫馨,就是日常生活的紀實。

2013年,讓那些美好,遺留在人間——《輝夜姬物語》

生命並不完美,努力不一定有結果,但我們仍然眷戀這世界每一刻分毫。

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的創作歷程則長達13年。 (嗯,一部比一部久)根據日本民間傳說《竹取物語》改編。宛如日本傳統的「鳥獸戲畫」,單純的手繪風。水墨與色彩的搭配,恬淡表現出了自然又豐富的情感,本片的美術指導,也是龍貓的背景繪師男鹿和雄為了要呈現留白的美感和恰如插畫的簡潔,真的是煞費苦心,在被高畑勳無限退件之後,釀出了這部經典之作。

對於這部動畫我看了兩次,個人很喜歡,原因有兩個。一是被他背後所耗費的人力、經費、考證和對古典的致敬上驚艷,第二個原因,是我在《輝夜姬物語》裡看到了高畑勳對他55年動畫生涯的總結。

太感動。

第一次看是剛上映時,沒有特別感觸。第二次是2018年,得知高畑勳去世的新聞時,又重溫了一遍,而這一次才算是看懂了。

不同層面來看,以技術面來說,總共花了24萬張草稿、耗時13年。本片採用非常原始的手繪素描分鏡圖,因為線條有間斷所以無法電腦感應填色,必須要另外畫一個填色的稿件,複雜程度可想而知(有在畫畫設計的都懂)。

以情感層面來說,《輝夜姬物語》本身是一個現代人看會相對無聊的故事。畢竟現在的腳本比比皆是,要新奇有新奇,要特效有特效。那他的成功在於,讓觀眾跟著女主角輝夜姬一起下凡,體驗了一趟人生旅程的感觸。

這樣的感官體驗,讓觀眾以更戲劇化的視角,體會了名為「人間」的旅途。導演本身熱愛日本古典文學、法文詩,從他對台詞和服裝造型的掌握度,就知道在這部動畫裡下了多少心力,這已不算是輝夜姬的旅程,而是高齡70幾歲的高畑勳對人間的感悟。

追求著極致與現實性,卻在作品中給人們帶來溫暖的高畑勳,他的生涯中從未停止過探索,即便一直被觀眾說宮崎駿為吉卜力賺錢、高畑勳一直讓吉卜力虧錢,或是他執導的片都被誤認成宮崎駿執導的電影等等,他並沒有因此眼紅或放棄,因為他知道,吉卜力,少了他們任何一個,都不行。

那為什麼會賠錢,並不是作品不好。應該有在觀影的人都了解,票房不是唯一或最重要的參考值。而他的作品並沒有大賣,顯然的原因是,高畑勳不喜歡取悅觀眾。

身為一個商業片導演,或許需要很多妥協。但身為一個藝術家,只需要成就自我,而他是後者。

即便被罵聲淹沒、即便他畫的動畫總是耗額巨大,但他嘗試著為日本動畫界開闢一條新的道路。手繪水墨分鏡、賽璐璐的繪圖板,無一不是他嘗試下的貢獻。那些別人嫌苦嫌累不做的事,他做到了。

《輝夜姬物語》入圍奧斯卡動畫長片時,來自美國動畫公司的導演們一致評價:「感動。」 為什麼不只是好看而是感動,因為裡面付出的心血太巨大。

宮崎駿的《風起》跟該片同一天上映。他進了電影院觀賞,出來後默默地說了一句:「累死了,我才不做。」但矛盾如他,馬上又說:「這部片是日本動畫界的未來。」 能讓宮崎駿說出這句話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總結

如果你看過吉卜力,那你一定知道光彩奪目的宮崎駿,但也許你沒有發現默默佇立在白幕後的動畫巨匠——高畑勳。

他是《天空之城》的製作人,是宮崎駿的前輩、也是鈴木敏夫本來要採訪的導演,一句公車站前的搭話,他找來了宮崎駿,跟他一起創造了夢想。也許就像他最後一部《輝夜姬物語》一樣,人生的旅途不盡順遂,他經歷了罵名、質疑,也得到了安妮獎(Annie Awards)這個最高殊榮兩次,奧斯卡動畫提名、無數個日本電影國內獎。

2018年4月5日,高畑勳導演去世,但他留下的遠比他帶走的多。唯一可惜的就像他說的:「我想畫出令人意猶未盡的作品啊。」

慶幸他做到了,也可惜他做到了,因為觀眾真的意猶未盡了。

高畑勳介紹

高畑勳,出生於日本三重縣伊勢市,動畫電影導演、編劇、製作人。他是在日本動畫業黎明時期便投入動畫製作的人物,許多賽璐珞(Celluloid Nitrate)動畫的表現技巧被認為是他所開發的。曾推出改編自名著小說的電視系列動畫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紅發安妮》等作品。作為吉卜力工作室創辦人之一,執導出《螢火蟲之墓》、《平成狸合戰》、《輝夜姬物語》等電影動畫。他的作品洞悉人性冷暖、筆調深邃、關注社會現實、哲學意蘊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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