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偉觀點：蔣萬安能帶領國民黨翻身嗎？

歷史終將銘記2017年11月23日下午17時31分這一刻，當立法院史上最大改惡幅度的勞基法修正案付委一讀的散會議事槌敲下的此時，中國國民黨籍立委以冗長發言，採取費力把事拖(filibuster)策略獲得階段性成功，為全國勞動者的權益又多拖了寶貴的至少十幾天時間。在該黨123周年黨慶的前夕，這是一份無可取代的大禮。

從2014年太陽花運動以來一路挨打到總統國會雙輸的中國國民黨，被民進黨執政集團以種種嚴酷手段追殺到潰不成軍的中國國民黨，被無數怒吼著要她倒的台灣青年鄙夷到極點的中國國民黨，至此終於度過了黨史上最黑暗最悲慘最壞的時刻。重新站穩了腳跟，再次證明了她仍能為台灣人民做出貢獻。從此時起即使是天王老子也再不能將中國國民黨趕出台灣政壇，一個台灣政治的新時代就從這天開始。

讓我們重新回顧這段連國民黨人自己都極其意外的奇幻旅程，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從這個毫無仔細評估就進行改惡的法案開始，為了阻擋勞基法本次修法草案，國民黨立委蔣萬安持續在立院全力杯葛，不但「舌戰」民進黨立委，還意圖爬上主席台，蔣萬安更規劃舉行座談會，邀各產業工會、勞團及專家學者等出席，盼開啟國民黨與人民的對話，爭取勞工權益。這與他過去斯文形象差很大，讓人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蔣萬安。

從一開始蔣萬安就對國民黨贊同把勞基法草案付委一讀的做法，感到非常不滿。蔣萬安甚至揚言這沒什麼好談，若必要時他將不惜走自己的路。他強調自己是為了反對勞基法修惡，表達堅定立場，甚至繼續強力以「同理心」，質疑總統表姊勞動部長林美珠。

蔣萬安認為，目前的「一例一休」修法爭議，他身為立院衛環委員會召委、黨團修法小組召集人，會堅定立場，現階段為勞工捍衛權益專心在立院的問政上，做好強力監督，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

國民黨立委蔣萬安。（顏麟宇攝）

然後蔣委員就先轉動了黨籍立委的思想，繼而扭轉了整個局勢。從此以後任何以轉型正義之名全面妖魔化過去的蔣家統治，並且計畫藉此徹底摧毀中國國民黨的行動，都再也不會得到整個社會的認可。

民進黨政府現在除了壓榨勞動人權，對軍公教年改溯及既往出爾反爾，搞前瞻計畫綁樁以外，做得最痛快的事情就是搞意識形態鬥爭國民黨。前一段時間有綠委還主張要把傳承自近百年前黃埔的陸軍官校校歌，前兩句當中的「怒潮澎湃，黨旗飛舞」，以軍隊國家化的名義給改掉。

這又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了，關於這首成於1920年代國共第一次合作北伐大革命時期的軍歌，可是這歌詞真正關鍵的地方是在第三句開始：「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作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的民眾，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發揚吾校精神，發揚吾校精神。」

這首軍歌在國軍凌瑯滿目軍歌當中的特異之處，在於當時國共合作的歷史背景，導致的充滿強烈左派精神。那時中國國民黨接受蘇聯的援助，按照蘇聯模式改組黨組織，建立新的黨軍。還很慷慨地乾脆把自己革命建國的意識形態工作，全都外包給共產黨去做。意識形態部門充斥者共產黨來的跨黨份子，毛澤東當過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代理部長，周恩來當黃埔政治部主任，後來的解放軍元帥葉劍英與聶榮臻都曾經是黃埔軍校的教官。甚至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都是仿效蘇聯把黨旗放在整片紅旗左上角設計的，左翼國民黨流傳到現在的台灣國家與社會的遺跡，還是十分常見。

1925年6月23日在廣州因為抗議帝國主義與資本家雙重壓迫的遊行，慘遭駐廣州的英法駐軍開槍掃射，是為沙基慘案。死者61人中27人是黃埔學生，真正實現了校歌中，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民眾攜手前進的誓言。在這樣激憤左傾的情緒下，次年廣州國民政府開始了為統一全國打倒軍閥除列強而進行的北伐戰爭。

（圖/蔣中正肖像。來源：維基百科；想想論壇提供）

只是到了1927年4月12日清黨一聲令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整整90年後，從中國大陸到台灣又失去政權遭遇慘敗的國民黨陣營中，歷史又在這裡來了一個可笑的奇特迴圈。蔣家的第四代政治傳人不甘成為立法院中的花瓶，大老手上的公子哥。就像他阿祖當年的發跡之路，他抓住了民進黨給的舞台，開始關心勞動群眾，也等於已經開始走起他自己的路。可是觀諸國民黨歷史，這其實也並不是一條真的他自己開創的路，而是中國國民黨在使用這個黨名伊始，就曾經承諾給他的支持群眾的，貫徹主義，嚴守紀律，預備作奮鬥的先鋒。

中國國民黨還不是只在這首軍歌承諾過要做人民的前鋒，在後來被宣布暫代中華民國國歌後就一直占據這個位置的黨歌中，也在每個20歲以上台灣人的記憶中，留下了「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這樣語句的深刻紀錄。

很多獨派人士指控這首國歌是國民黨政府大中國主義的象徵，但其實這首歌蘊含的思想根本一點都不大中國，而是來自蘇俄的布爾什維克革命。這首也同樣成於國共第一次合作時期的黨歌代國歌，其中這幾句話的基本概念與黃埔校歌詞唱的，號召同志要做預備作奮鬥的先鋒，然後要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的民眾，攜手前行的思想脈絡都基本一致。他們都脫胎自列寧1902年為了指導俄國共產革命，所寫成的一篇文章：「怎麼辦？我們運動中的迫切問題」一文。

在本文當中列寧提出建立起新型態的無產階級革命政黨，為共產主義而奮鬥，作為勞動群眾紅色革命武裝奪取政權的先鋒隊。列寧籌組了這樣的鋼鐵政黨，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布爾什維克-共產黨，終於在15年後的十月革命中成功地奪取了俄國政權。

孫中山與宋慶齡與官兵在永豐艦合影（1923年）

1920年代初期，跟現在的國民黨差不多悽慘處境的孫文，連在自己的老家廣州，給原本也是同盟會老同志的陳炯明也轟了出去，幾乎在陸地上找不到一塊棲身之土如喪家之犬。聽到俄國革命傳來勝利的結果，並且與俄國方面派來的人員溝通以後，孫文承認他自己過去搞了多年的革命活動，根本與俄國同志相比只像是辦家家酒。在蘇聯與新生中國共產黨人的協助之下，採取了聯俄容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後，中國國民黨很快擊敗陳炯明統一廣東，把自己改組成與共產黨一樣嚴密的鋼鐵政黨。並且在1926年引軍北伐後，在短短的兩年多內統一了全中國。

北伐成功以後的歷史大家都清楚了，國民黨很快就走到了與地主傳統勢力聯合的舊歷史途徑，因為欠缺改造中國傳統農村基層結構能力，因此先在八年抗戰中大失元氣，最後在內戰中失敗而來台。

到台灣以後的蔣家政權，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還非常注意對工農勞動者的統治技術與藝術。除了土地改革實現耕者有其田以外，也非常強調對於私人資本財團的壓抑。台派人士指控的國府在台消滅台灣精英，大多數的受難者除了本來就不共戴天的共產黨以外，難道不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嗎？這個階級屬性豈是偶然？

1950年蔣經國與蔣緯國偕妻兒出遊。（取自網路）

蔣家政權統治時期對台灣社會最偉大的貢獻，就是基本上弭平了台灣社會的貧富差距，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蔣家政權統治時期在台灣從來沒有出現。因為蔣家知道這時候憤怒的台灣人民就會去找共產黨，所以遷台以後的國民黨政府，就以像捕殺匪諜一樣的熱情，努力使得台灣人民都能在至少維持基本生活水準的情況下，較為公平地分享經濟成長的果實。其影響所及，是80年代民主化運動以後，深刻決定台灣政治風起雲湧的基礎矛盾，都不是社會左右路線之爭，而是受到既有族群意識牽引的國家認同統獨問題。因為蔣經國時期的均富分配政策實在太過成功，使得台灣社會至今左派階級鬥爭的話語權都無法壯大，在戰後發展中新興工業化國家，這是不可想像的奇蹟。

反而在1990年代結束動員戡亂時期民主化之後，台灣面臨大轉型，自由化、國際化、台商西進，大環境的大轉變，台灣經濟奇蹟變成一去不復返的歷史，一個令21世紀台灣人都傷感的悲哀故事。以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李宗榮、林宗弘為首的26位來自社會學與經濟學領域的學者合寫了，一本2017年12月要出的新書，《未竟的奇蹟：轉型中的台灣經濟與社會》。他們所看到了典範移轉，但卻是向下移轉。從「奇蹟典範」，走到了「衰退典範」，台灣經濟奇蹟變成一段令人悲傷的往事。學者調查研究發現，愈來愈多的台灣人認為自己的社經地位是位於社會底層的勞工，社會上的中產階級已經愈發萎縮。

經歷了總統與國會的多次全面直選，帶給台灣人的並不是流奶與蜜之地。隨著政治民主化不斷深入社會，國家對台灣經濟的控制工具愈來愈少，蔣家時期引以為傲的發展型國家模式在上世紀末，隨著國民黨第一次下台畫上句點。國家促進經濟的政策能力愈來愈弱，失敗的地方非常多；企業大型化，獲利情況卻很差；中小企業被壓縮，家族化愈來愈嚴重，台灣經濟逐漸無法自拔。只能輸血無法造血，以上這些就成為李宗榮、林宗弘口中的「葉克膜經濟」。

前總統馬英九。（柯承惠攝）

2008年馬英九上台後，曾身為蔣經國秘書的他被賦與重振台灣經濟的希望。但8年時間下來，他除了想辦法讓北京當工具人替他拉車以外，找不到什麼根本上翻轉台灣經濟本質的辦法。再加上與中方的密切來往，事前欠缺有效地說服台灣社會全體的能力，在2013-2014年之間的幾場大規模抗爭後，基本上全部歸於失敗。第三次政黨輪替後的行政立法權就像一個熟透的果子，自然掉到了那幾年幾乎是不競而選的蔡英文手上。

民進黨第二次執政以後，在台灣外部已經沒有可以指望去搭便車的大型經濟體，要振興台灣經濟就必須靠自己。因此在必須把生產要素與中國競爭且取得優勢的情況下，勞動者的地位不再如執政前所承諾的那樣，是內心最軟的一塊。

這一次當局勞基法的修正方向很明確，勞動法制的目的不是在保障勞動人民的權益，而是只是做為生產過程中與土地資本一樣的經濟要素，為產業而存在，而且其價格必須要拉低到與其東亞後段班的競爭對手一致。在這段聯席審查相關法制的過程中，勞動部事實上把自己降格成了經濟部人力資源發展司。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勞動者權益的覺醒意識，經過馬政府第二任內幾場大規模抗爭的翻動，迅速集結成為一股可用的民氣，進行了激烈的抗議。面對愈來愈大的民怨，這是當局的第一個沒想到。

被蔣萬安奮力推動的國民黨，終於這次抓住了歷史機遇，在對的時間做了對的事。因此現在可以跟勞動者一起活下去，並且極有可能在未來與勞工形成更大的生命共同體。這是早以為可以任意輾壓國民黨的當權者，第二個沒想到。

立法院社會福利及衛生環境委員會審查勞基法修正草案，立委蔣萬安超過二小時的發言，受到同仁的喝采佩服。（陳明仁攝）

蔣萬安作為負責審議修法的衛環委員會下周的輪值召委，現在開始至少還有一周的英雄可以當。而蔣與他的黨現在在這條正路上還能走多遠，目前還有待觀察。但他們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必須要這樣走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台灣下一代堅持向前，或者走回通往滅亡的舊路。

因為現在情況很清楚，既然當代台灣社會還活著的將近半數的勞動人民，都遇到了嚴重到讓人活不下去的邪惡而無法阻擋，當局哪裡還有任何正當性去翻轉過去逝者的轉型正義？當前被執政者搞到怒潮澎湃下的台灣人民，根本不會介意甚麼旗幟在飛舞，只問誰能夠做為他們奮鬥的先鋒，打開血路引導他們攜手前行。

如果蔣萬安與他的黨能夠繼續堅持這一天的態度，以最大的努力在這條路上親愛精誠繼續永守，今天勞團高喊著的「蔣萬安撐下去」，就是人民的呼喚，歷史的先聲。終將在日後成為「蔣萬安我挺你」，而使得被形容為殺人魔劊子手的兩蔣，其後代反而就要成為國民黨新世代中最能獲得跨族群大面積過半數支持的新星。

這真是對台灣當代的社會發展最大的諷刺，令人哭笑不得。

立法院社會福利及衛生環境委員會審查勞基法修正草案，立委蔣萬安超過二小時的發言，受到同仁的喝采佩服。（陳明仁攝）

甚至如果蔣萬安還繼續精密地掌握他對不同部門不同階層的關心，就像是他祖父小蔣聲言要做到的那樣，並且進一步設計出言之成理的擘畫台灣國家與社會未來發展途徑的藍圖。在台灣人民對於殭屍化的失能政黨民主政治，已經非常失望甚至絕望的時刻，只怕蔣萬安未來別說要選個直轄市長，更上層樓都有可能，這卻是包含蔣萬安自己在內的每個台灣人都要警惕的。

台灣在經過四年多的社運抗爭與政黨輪替的劇烈震盪以後，終於現在可以平心靜氣地看待每一個主要政黨，不再妖魔化任何一個政治場域中的行為者。即使能夠擋下這一波改惡，接下來台灣的發展道路怎麼走，才是每個台灣人都該要仔細考慮的。

*作者為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生，律師考試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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