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藝術鋪路,讓族人不再流浪──專訪藝術家優席夫

鋪一條回家的路給旅北流浪的青年。讓他們不必在外頭流浪,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工作。家鄉在哪裡,孩子就在那裡。

陳怡潔

用藝術鋪路,讓族人不再流浪──專訪藝術家優席夫
用藝術鋪路,讓族人不再流浪──專訪藝術家優席夫

與優席夫約在咖啡店,黑衣牛仔褲是影像裡看他最常見的穿著。他的笑聲很宏亮,臉上堆起的褶子彷彿會牽動人一起勾起嘴角,講到開心處時,還會不自覺地拉著身旁人的手臂。毫無距離感的親暱,會讓人忘了他是一位國際聞名的藝術家。

我的名字是Yosifu‧Kacaw

Yosifu,在阿美族語裡有「豐盛」的意思,為了方便記憶與發音,才取漢字諧音為「優席夫」;而「Kacaw」是父親的名字,指得是瞭望臺的守望者。優席夫說,早期部落就是國家,為了防止敵人進犯,都會在入口處設立一座兩層樓高的瞭望臺,而負責在上方監視的族人就叫做Kacaw」。「常常有人以為我姓優,名席夫,但其實這三個字是一體的,不能分開。」

原住民族群本身並無發展出文字符號,經驗流傳多以口傳為主,並融於生活之中。後因西方傳教士教授羅馬拼音,才使文化得以被記錄下來。但是,隨著政府推行的國語運動政策,例如在學校不能說族語、禁止教會以羅馬拼音傳教等,都導致原住民語言的傳承斷層。「我還能說百分之五十的族語,但現在的小孩基本上都不會說了。」

一九八○年代末,原住民自覺意識甦醒,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甚至生命,終於爭取到恢復傳統姓名和部落地方命名的權利。雖然,優席夫因為工作的關係,無法長時間待在臺灣,但他希望在今(二○一八)年,抽空辦理相關手續,將證件上的族名換回來。

「把名字換回來,不僅是承認自己是誰,也能透過這件事知道自己源自何處,是實踐自我認同的第一步。」除了恢復姓名之外,優席夫到部落做教學啟發時,也會問孩子們叫什麼名字,當孩子回答漢名時,他總是如此回應:「不是這個名字,是另外一個,你的原住民族名。」他希望,藉由鼓勵孩子勇敢說出自己的名字,讓孩子更有自信,不再拒絕身上的原住民血液。

原來,我的膚色是最美麗的象徵

縱使社會風氣愈來愈開放,還是有部分的人對原住民抱持輕浮的態度。「前幾天,有個阿姨問我是哪裡人,因為我的口音和容貌感覺不像臺灣人。」優席夫告訴她,他是來自花蓮的原住民,阿姨便脫口而出一句,「喔,是山地人。」

「我笑著告訴她,稱呼我們為原住民,聽起來會比較舒服。」事後阿姨跟他道歉,但優席夫說,自己已經走過自我認同的路,所以可以笑著面對,但是孩子呢?「其實,原住民孩子缺乏自信,社會必須負一半的責任,因為這些不成熟的對待,容易讓他們對自己有所懷疑,甚至自卑。」

當年,優席夫也因為嚮往聲光刺激,對部落美好的山光水色感到乏味,於是在十八歲那年北上,準備一圓當歌手的夢想。「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了冠軍,因為膚色和外貌而被拒絕,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了專輯,卻又遇到唱片公司與經紀公司的財務糾紛,成了一片歌手。」

天生的膚色、外貌和運氣成了夢想的絆腳石,優席夫也曾因此意志消沉過,無處可去的他,決定暫時離開臺灣,飛到國外看看世界。「到了英國之後,好幾位外國朋友都問我,你的膚色是去哪裡曬的,為什麼可以曬得這麼漂亮?」優席夫說是天生的,外國朋友們還不相信,直到看見他的手臂上沒有曬過的色差,才相信他是真的「天生麗質」。

「我後來才知道,我的膚色在英國被稱作『蜂蜜古銅色』,是健康和性感的象徵。」這項認知讓優席夫重新建立起自信,並用它來鼓勵部落的孩子們。「好多孩子聽到我這麼說,眼睛都因此發亮了!」優席夫笑著說道。

色彩的種子,早就埋在故鄉

因為自己也是部落的孩子,所以優席夫能懂部落孩子可能遭受的挫折,以及內心的徬徨。更因為懂得,所以不管山路多崎嶇,交通有多不方便,只要有需要,優席夫都願意前往,為孩子們打開藝術的那一扇窗。

「當初在英國,我就是靠著不放棄敲門的勇氣,才讓畫廊願意展覽我的畫作。我希望可以讓他們在藝術的領域中獲得一個釋放的出口。」有人問他,你不是藝術科班出身,你的藝術養分和學習來自於何處?「我後來想想,其實我一直生活在藝術裡面,部落裡自然與大地的美,以及阿美族的祭典和民族服飾,都對我的用色與光影產生很大的影響。」

因著他的畫作,外國人對臺灣原住民產生好奇,會詢問優席夫臺灣在哪裡?原住民的現況如何?在現代與傳統之間,臺灣原住民如何又面對文化的消長?「他們問得很深,我也在回應中重新認同自己,還有不少人因為我而來臺灣觀光,這對我也是很大的鼓勵。」

這些思考,其實也是嚴長壽先生帶給他的。二○一○年,當嚴長壽決定為花東具有藝術天分的青少年舉辦藝術營時,在眾多知名藝術家的邀請名單上,繪畫領域赫然出現了優席夫的名字。

「我本來有點猶豫,但嚴長壽先生對我說:『優席夫,我不是看見你現在有多少成就,而是看見你未來的潛質,你是部落的孩子,有許多在國外的奮鬥經歷和生命故事,你可以鼓勵這些孩子』。」因為這段話,優席夫接下了這份工作,一做,就到現在。

成為一個給予的人

「我總是鼓勵孩子畫自己的故事,並解釋畫裡的意涵,讓他們學會表達自己,將他們的心事傳達給大人們知道。」很多孩子們因此創作出很棒的作品,優席夫也常常被孩子們的故事感動得掉眼淚。「嚴長壽先生曾經告訴我,有一天我要回到自己的部落,我的西畫畫得再好,都無法真正感動他人。我必須回到自己的根部,因為這才是從情感血液中流出的藝術。」

因著這句話,優席夫開始做原住民當代藝術的創作,他的第一幅作品是自己的畫像。「我把這幅畫取名叫『I hear myself』,正是我把名字換回來後的感受。」笑著說在藝術這條路上沒有什麼遺憾,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是太晚才拿起畫筆了。

「當我還在唸小學時,有一天,美術老師拿著兩件作品到臺上,其中一件是我的。老師對另一件作品的評價是『很好』,對我的作品評語則是『不錯』。」明明是兩句旗鼓相當的讚美,小小年紀的優席夫卻因為「不」是否定,錯更是「不好」的意思,誤以為老師是拿好和不好的作品相互比較。「再加上,過去的教育犧牲了對美學的培養,於是我雖然有藝術天分,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所以,優席夫希望自己可以成為給予孩子改變的人。縱使有人質疑他的繪畫偏離了傳統,但優席夫認為,他們這些當代藝術家,就是跟祖先學習之後,透過對現代環境的觀察,用當代大眾可以理解的語彙,帶領他們來認識原住民的傳統。「我們就像是橋樑,畢竟現在已經是二○一八年了,不可能一直活在過去的歷史文獻裡。」他相信,藝術是生活,傳統也是,我們不僅要清楚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要清楚自己活在哪一個時代。

* * *

最後,我們問優席夫,人生盡頭,他會畫些什麼?他想了想,微笑著回答:「畫我的家人,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比家更珍貴、美滿,我們生命的誕生,不就是從家裡開始的嗎?所以當生命結束的時候,我還是會回到我生命的起點。」

優席夫說,不論是藝術、唱歌的天賦,還是情感上的表達,都源自於家人給予的愛,也因此,他才可以將愛傳給別人。今年五月,他要在部落成立微藝廊和咖啡館。「鋪一條回家的路給旅北流浪的青年。讓他們不必在外頭流浪,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工作。」不需再像漂流木般隨處漂流,優席夫希望家鄉在哪裡,孩子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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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席夫將在花蓮玉里一九三線的家鄉馬泰林部落成立「部落皇后」微藝廊&cafe. 歡迎大家前往遊賞!相關訊息可掃描QR CODE或搜尋「Yosifu Art/優席夫藝術」。

優席夫

出生於花蓮玉里的原住民部落「馬泰林村」,阿美族人。自小深受部落的文化薰陶,創作能量豐沛,從音樂、攝影延伸到繪畫創作,尤其在歐洲藝術環境衝擊下,作品跳脫原住民傳統藝術框架,用色大膽、主題鮮明,充滿強烈視覺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