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藝術家登曼波:面對所愛之人,你終能找到一種理解的眼光

作者: 蕭紫菡

登曼波的自我身分認同從「男同志」轉變為「酷兒」。(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的自我身分認同從「男同志」轉變為「酷兒」。(登曼波提供)

在2023年的此刻,台灣已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近4年的國家。談起性與性別,對許多年輕人似乎已是稀鬆平常的事。然而,若時光推回至近20年前,一個國中少年,拿到一捲錄影帶,裡頭是父親與其他男子的性愛影像,且是有意識的取鏡、打燈、剪輯…在當時,性別議題尚處該放進櫃子裡避而不談的年代,這捲錄影帶,如何在少年的生命裡發酵呢?

「沒有憤怒,很難形容。一方面覺得噁心,卻又無法屏蔽這線索,想知道更多。這經驗並未帶來創傷,因為知道自己也是同志,好像能理解父母為何不婚…」登曼波(本名楊登棋)在他的攝影集《父親的錄影帶》中這麼寫著。當時快升國中的他,無意間看到爸爸用VHS自拍的性愛錄影帶,對象同性異性都有,但以同性居多,各個標上了父親自己取的標題,超過50卷。第一次看到,震撼且不知如何消化。

2019年,登曼波以攝影、錄像媒材為主的作品《父親的錄影帶》一舉拿下臺北美術獎首獎,驚豔藝術圈,而後陸續於2021年以呈現酷兒群體縮影的《父親的錄影帶_碧兒不談》入圍台新藝術獎,並在2023年再度於北美館展出《居家娛樂》。而裡頭的創作影像素材,包括父親後來主動給將搜集的同志色情片及自拍錄影帶給他的。他曾問父親,為何要給他看這些東西?父親只淡淡地說:「你不是有在拍東西?這些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在《居家娛樂》的展場入口,放著登曼波以客語寫給父親的一封信,裡頭一段寫著:「爸,你最近好無?…自細漢時,看到若錄影帶,感覺介時到這下已經改變人生,嘛改變對事情該看法。可能毋係你故意愛改變,感謝你分享你作品錄影帶,感謝若靈魂做你自家…」

《居家娛樂》展場訴說不同靈魂的生命故事。(登曼波提供)
《居家娛樂》展場訴說不同靈魂的生命故事。(登曼波提供)

在展場裡,除了有登曼波以獨特的美學方式展現父親的影像、並記錄了自己與父親及母親的對話。現場並設置了8個小暗房,裡頭播放著他訪談了不同性別認同、傾向和經驗的人物記錄。他們在鏡頭前對性、性別、喜好、感受、個人的生命經驗侃侃而談,更讓展場中,那曾被視為社會禁忌、避而不談的父親影像,有了不同的高度與對話。

在每一個小房間裡,你可以看到一個個年輕的靈魂,靜靜地戴起耳機,靜靜地聆聽著酷兒群像的生命故事,像在聽一個朋友說話,去掉所有社會的、性別的框架與標籤,一對一、專注地看見一個人。而這樣的眼光,是30年前在社會上無法存在的,而這也是30年後,他以這樣豐厚且溫柔的眼光,回看父親所帶給他的種種方式。

「創作對我而言,已從想呈現自我,轉變成想呈現他人、為他人發聲。」從震驚、無法消化,到將其化為創作,溫柔卻炸烈地與社會對談,並在展場吸引了無數年輕人走入…這中間的轉折,並不容易。

登曼波認為,創作已從個人才華展現,成為回應社會、替他人發聲的媒介。(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認為,創作已從個人才華展現,成為回應社會、替他人發聲的媒介。(登曼波提供)

家族與成長,開啟了多元解構視角

事實上,不只這捲錄影帶,父親與母親本身的存在,似乎就開啟了他以多元性、多重性的視角,去解構世界既存的價值。父母從事的是八大行業,母親開酒店,父親是別人口中「做黑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沒有和父親結婚,把他交給父親帶大。自由不羈的父親,一方面是許多遠親崇拜的大哥,一方面也因其性向,在那個年代成了家族私下耳語的對象。

「私生子」、「單親」、「父親是同志」…種種標籤,對許多人而言,是需要被關懷對象。然而,他說,童年的他很愉快,並不悲情,在東勢客家的大家庭中長大。這些標籤,只有在他人想以「悲情」的角度觀看他時,他才會不自在。

「小時候,有時學校會特別把『單親』家庭的同學聚在一起,要跟我們談話。特別在那個時候,我會覺得為什麼需要這樣?」是的,他是單親,但他的童年是快樂的,在阿嬤和大家庭的愛之中,他並未活在標籤的想像中;而父親是同志,母親不在身邊,他似乎「應該」要悲傷,但他沒有,反而開始以此出發去對世界拋出疑問,「這世界沒有一定的框架,框架的存在就是為了去解構它。」

原生家庭讓登曼波以多元視角看待世界,並解構既定價值。(登曼波提供)
原生家庭讓登曼波以多元視角看待世界,並解構既定價值。(登曼波提供)

然而,他也不諱言,自己也是在一路的探索中才明白,自己曾用框架中的眼光去看待他人與自己。曾經,他因想擺脫家族對父親的異樣眼光、外加知道自己是同志及私生子的壓力,而拚命努力念書,因為成績好,就能遮蔽自我認同感低的狀態,「覺得自己有用。」也曾經,他認為家族裡那些從事八大行業的親友們,就是因為「當初沒有好好念書」,才會走上這一途。

而藝術創作,便是他反叛和解構框架的起始。隨著成長,他開始問自己,為什麼需要為了閃避異樣眼光,而去證明自己優秀?要證明到什麼時候才有盡頭?高中畢業,功課優異的他,不再期待自己變得更高人一等,從小就愛看電影的他,選擇大葉大學視覺傳播系。在那裡,指導教授李淑貞告訴他:「你愈認識自己,才會愈認識外面的世界。」

這句話,打開了他向內探索再將其轉化為創作的契機。大學畢業時,他便以父親在國中時給他的錄影帶為概念出發,拍攝了短片《無憂》,只是那時還沒有勇氣深入探究這件事,拍得比較抽象。這部實驗影作品則獲得2008年第十屆台北電影節非劇情片的學生金獅特別獎。

登曼波認為,「酷兒」觀點是一種更貼近一對一、尊重每個獨立個體的多元視角。(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認為,「酷兒」觀點是一種更貼近一對一、尊重每個獨立個體的多元視角。(登曼波提供)

從「同志」到「酷兒」的創作界定

而後,他當過劇場及電影美術,也開始進入商業攝影的領域。而真正開始深入後續一系列《父親的錄影帶》的創作,源頭仍來自於愈來愈內在的探索。他說,「一切從對自己不只是『男同志』,而是『酷兒』的界定移轉開始。」

這個移轉,是在他於2017-2019年時常旅居柏林的經驗而來。在柏林,他認識了各式各樣的人,參加了許多派對,認識當地多元的組織。在那裡,他深切地體會到,「酷兒」是一種態度,一種了解人的方式。

「酷兒不只是性別認同,而是尊重每個人獨一無二的個體性。那是一種一對一深入理解一個人的方式,無論你的性別、性傾向、喜好、穿著等,都構成了每個人的特色與性格,因為尊重,所以在當地你可以看見很不一樣的生命故事。」

登曼波用影像溫柔凝視自身成長及酷兒觀點。(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用影像溫柔凝視自身成長及酷兒觀點。(登曼波提供)

例如,在那裡,他可以聽見性工作者或拍色情電影的演員,侃侃而談自己為何做這份工作、如何享受這份工作。沒有羞恥,而是快樂,這讓他能好好回望自己當年認為「因為沒有好好讀書才做八大行業」的家人時,開始理解那是一種「個體化且讓自己快樂的選擇」。那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許多在自己家鄉不被接受的靈魂,在那裡都被尊重地凝視。

「在那裡,我也因感覺被好好地理解,而開啟了創作。」

2019年《父親的錄影帶》展覽一推出,讓藝術圈驚豔,但當時許多觀眾的回應,似乎仍只看到了「悲情」、「父親是同志」…因此,2021年他再度創作了《父親的錄影帶_碧兒不談》,展場混合了父親收藏的錄影帶與實物、同性戀歷史文件與當代攝影鏡頭下的酷兒文化,宛如一場不同世代的同志文化。在作品當中呈現了扮裝、變裝、派對、電音等不同的酷兒風景,唐鳳也以政務委員的身份現身其中。他大膽凝視的不只是父子,而是直指「酷兒」與「性」。

事實上,他很明白,即便在藝術圈,以「酷兒」為創作題材,很容易被認定「就只能那樣」而被侷限或期待,因此許多創作者鮮少觸及這個領域。但如他所言,創作到來後來,他想展現的已不只是自己的才華,而是展現這世界需要被看見的事物。因此,在2022年推出的《居家娛樂》中,那八個小暗房,不同的酷兒在裡頭訴說著自己深刻的生命故事,邀請觀眾一對一地聆聽、凝視,更加地貼近他想傳達的觀點:尊重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父親的影像,在登曼波的生命裡發酵為美麗的創作。(登曼波提供)
父親的影像,在登曼波的生命裡發酵為美麗的創作。(登曼波提供)

去他的沙文悲劇,Let’s 羞恥運動

無論是父親、母親或曾被社會視為異端的人們,他溫柔地解構了框架,用創作的美學,讓更多人以尊重理解的方式,充滿興趣卻也保持謙遜地聆聽,他在書裡寫道:「展演性是創作,也是個人的整合,更是與環境的對話。」

這不只是一場展演,更是將許多曾隱蔽在櫃中、無法被好好對話並看見其中美好的人事物,在多年多年後的現在,解開了束縛,終以在愛的眼光下,侃侃而談自己的生命價值。

「攝影是另種角度與層次的放置,與當代事物開放性的討論。我不提出一個完整的觀點,但給大家一個重新回顧的方式。去他的沙文悲劇,Let’s 羞恥運動。」

那曾被自己與社會視為無法消化的錄影帶,終能轉化為自己與觀者的一份禮物,問他,這麼多年,從少年到創作者、從不敢看到溫柔凝視,最大的動力為何?他說:「對你所愛之人,你終會找到一種理解的眼光。」

從小細心照顧登曼波的阿嬤,像是穩定的港灣,是童年安定感的根源。(登曼波提供)
從小細心照顧登曼波的阿嬤,像是穩定的港灣,是童年安定感的根源。(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特別在展覽中展示自己與阿嬤的合照。(登曼波提供)
登曼波特別在展覽中展示自己與阿嬤的合照。(登曼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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