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作曲家 魯多維柯.艾奧迪 等待寂靜,以最抒情的姿態

藝號人物People

義大利作曲家魯多維柯.艾奧迪
義大利作曲家魯多維柯.艾奧迪

他在北極浮冰上彈琴的影片,獲得了來自世界各地高達一千兩百萬次以上的點閱,颯颯風聲與遠方冰塊崩裂的聲響,讓他所寫的〈北極輓歌〉更顯寂涼而震懾人心。作曲家魯多維柯.艾奧迪出身世家,從小就在文藝人士之間成長,更曾隨廿世紀重要作曲家貝里歐學習、也備受史托克豪森影響。他的創作並不孤高,更重視的是觀眾與前台人員與他的共鳴,從多音到極簡,艾奧迪將生命體驗的一切,微細而溫柔地,抒情地為聽者鋪展開來……

人物小檔案

◎ 生於1955年,先後就讀於杜林音樂院和米蘭音樂院。27歲畢業後,曾擔任貝里歐助理,亦曾與史托克豪森學習。

◎ 著名音樂網站Classic FM在2017年票選十大最具影響力在世作曲家,艾奧迪排名第二;2020年在Spotify上追蹤的粉絲達160萬,每月收聽人次更高達320萬。

◎ 當代影視配樂名家,代表作包括影集《齊瓦哥醫生》,電影《這就是英國》、《逆轉人生》、《伊斯坦堡救援》等。

◎ 2007年首屆Itunes 音樂節(現更名為「蘋果音樂節」)唯一一位受邀的古典音樂家。

2020TIFA 魯多維柯.艾奧迪「散策七日」音樂會

4/18 19:30 台北 國家音樂廳

INFO 02-33939888

文字 吳毓庭

攝影 Ray Tarantino

圖片提供 國家兩廳院

「我等安靜之後再開始。」影片中魯多維柯.艾奧迪(Ludovico Einaudi)看著遠處即將崩落的冰川一角,小聲對導演說。此時,他正踩在一塊仿冰的浮板上起落,身邊盡是疾風和冰塊斷裂的低鳴。過了許久,直到周遭漸趨穩定,他才終於把手放上了面前的史坦威鋼琴,彈出〈北極輓歌〉第一個音。

這部影片自二○一六年公開以來,至今獲得了來自世界各地高達一千兩百萬次以上的點閱,龐大的流量和留言看似熱鬧,但它們所連接成的,並不是一種讓人熱血沸騰的共識。情況恰好相反,多數人所表達的,是感謝艾奧迪為喧鬧的世界帶來了一刻寧靜、能夠獨自沉思的時光。

事實上,這個從「多音」到「簡約」的過程也是艾奧迪自身的寫照,如園丁修剪著多餘枝節,使生命得以持續舒展。

家族、師承、前衛音樂

艾奧迪家族在義大利極具影響力,艾奧迪的祖父曾是義大利總統(Luigi Einaudi,任職於1948-1955),父親是出版界名人,家中長年與義大利文學家、哲學家、藝術家來往,文豪卡爾維諾便是其一。「這些長輩都是二戰之後帶領義大利思潮的人,我常常會聽他們聊藝術和各種議題。」艾奧迪說他從小就被各種討論與思辨環繞,而他父親面對這些思索時,又進一步著手整理、出版與推廣,如此對工作「深層的愛」成為父親給他最大的影響。

在母親啟蒙鋼琴下,艾奧迪十六歲先於杜林(Turin)音樂院學習,隨後又考入米蘭威爾第音樂院,接受科吉(Azio Corghi,1937-)指導。科吉作為戰後義大利作曲家中堅,承襲了悠久音樂傳統,在清唱劇、芭蕾舞劇、歌劇上都有著墨,這使得艾奧迪對戲劇音樂也不曾陌生。

廿七歲畢業時,他碰巧遇上廿世紀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貝里歐(Luciano Berio,1925-2003)在米蘭製作電視音樂節目,貝里歐邀請艾奧迪為節目編曲和創作,兩人於是開啟了一段師生緣分。「貝里歐帶我聽流行音樂、非洲音樂,拓展了我的思考,特別是他喜歡以音樂之外的事物來討論音樂,比如文學、幾何,這使得他的音樂總有很寬闊的視野(vision)。」艾奧迪已在無數的訪談中覆述多次這些收穫,但不提及這個關鍵,就不能夠讓人理解,他後來為何會擁有現在的風格。

另一位同樣影響他甚鉅的作曲家還有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28-2007)。「史托克豪森在八○年代準備上演新的歌劇《光:七日》Licht:Die sieben Tage der Woche(作者按:「一日」作為一部歌劇的主題,故《光》實際由七部歌劇組成),當時在招募一些學生工作,我便去參加了。史托克豪森使用了許多『微型』(microshape)主題發展音樂,這成為了我後來的創作方法之一。」

整個八○年代,艾奧迪以矚目新秀之姿寫下了數部管絃樂、室內樂、舞劇音樂,以鋼琴演奏、電子聲響、戲劇文本等多領域撞擊為義大利樂壇帶來生氣。其中極具指標性的是在一九八八年,他出版了第一張錄音室專輯《暫停》Time out,此原是芭蕾舞劇音樂,音樂風格兼容現代與爵士,每一道音軌都洋溢著大膽與自信。

低限、房間、一日清早

有一個轉折比《暫停》稍早悄悄發酵著。一九八二年,艾奧迪申請上了壇格塢音樂節的作曲工作坊,在那次旅途中,他接觸到了美國樂壇自六○年代起,由費德曼(Morton Feldman)、格拉斯引領出的「低限音樂」(minimalism music)風潮,艾奧迪發現他創作的下一步就在那裡。

「我想每個作曲家都會面對尋找自我風格的問題,我雖然從寫作前衛音樂起步,但我覺得自己一直還沒找到最理想的狀態,我需要有一種更強烈的內在信仰。」艾奧迪用了“Faith”這個字來形容並不誇張,因為他在首張專輯後的轉向,令許多樂評與樂迷對他投以質疑的眼光,而大概唯有「信仰」這個程度的意念能讓他不動搖心志。

他與豎琴家夏伊(Cecilia Chailly)合作的《房間》Stanze(1992)充滿了柔美、迷幻的旋律,其中空靈的氛圍與幾乎無甚波動的鋪陳,讓人感受到一種空間不斷延伸、時間沒有切點的狀態,非常不像「一首完整樂曲」,「但這才是我想寫的,屬於我自己的語言。」艾奧迪補充。

由此,真正屬於他的個人特色逐漸鮮明。第一,他希望他的音樂能直擊普羅大眾的內心(directness in my music),把共有的喜悅、焦慮、渴望都呈現出來。他創作時甚至會打開大門,聆聽街道上路人的歡呼,讓外界的刺激加入作品中。第二,他不斷追求在寫得複雜和寫得簡單中取得平衡,因為這個聆聽門檻的調整,讓他可以到達心目中「沒有階級的音樂」,走進每一位聽者心中。

一九九六年第一張純鋼琴獨奏專輯《海浪》Le Onde在持續回繞的主題中,揭開了一種迷人的聲音——雖然他並不是唯一一位追求低限風格的創作者,卻是其中音樂最帶有傷逝感與細膩度的一位。艾奧迪曾提到:「我年少時非常焦慮,所以我就在想,一場音樂會是否能夠也是一次冥想的過程,有時我在台上,就會有這樣的狀態。我覺得每個人都能在我的音樂裡找到自己的空間(space)。」

一層一層褪去傳統的規範、樂壇主流的期待,艾奧迪接連完成絃樂四重奏編制《翱翔伊甸園》Eden Roc、受非洲旅行啟發的《日子》I giorni,又於二○○四年完成更顯簡約之美的〈一日清早〉Una mattina。此曲以徘徊不去的兩音進行為主題,演繹出內心如潮水退去、重歸寂靜的歷程,作曲家在二○一一年重新將之運用至電影《逆轉人生》The Intouchables裡作為插曲,電影與音樂最終可謂相得益彰。

二○一五年,他發行的《元素》Elements又有進一步嘗試。他先把年輕時熟悉的電子樂器重新找回,並以大自然意象作為靈感,試圖捕捉人的思緒在自然中的各種變化,「我在其中看見了新的邊界——在那個我已知和未知的邊界上——那些我想持續探索的事物:神話、元素週期、歐幾里德幾何學、康丁斯基的文字……」然後,一張素材更加簡潔、情緒更具溫度的作品,便出現在他不斷為大眾而寫的創作軌跡中。

大眾、電影、綠色和平組織

隨著名聲攀上高峰,艾奧迪不免會在意外界的看法,但不是樂評,而是現場觀眾與前台人員與他的共鳴,「大眾的回應才是給予我力量的泉源。」

他從九○年代開始投注心力參與影視配樂:一九九六年與義大利導演索爾狄洛(Michele Sordillo)合作《水瓶座》,獲得義大利電影節最佳電影音樂獎;一九九九年與導演比奇奧尼(Giuseppe Piccioni)合作的《並非這個世界》Fuori del mondo,電影音樂獲得德國「回聲音樂古典獎」(Echo Klassik)。

「我在創作音樂時,腦海中常常就會對應到畫面,因此投入配樂工作時,也是把更原本的我展現出來。」他貼近人心的筆法讓許多導演都爭著與他合作,近期常被討論作品除了《逆轉人生》,還有《黑天鵝》預告片音樂、羅素.克洛《伊斯坦堡救援》配樂,及與是枝裕和合作的《第三度殺人》。

二○一六年,綠色和平組織找上在古典樂壇擁有獨樹一格身影的艾奧迪,委託他創作一首呼籲大眾關注北極處境的作品。北極海域是最缺乏法令保護的地區之一,在補釣、探鑽石油、暖化等人為因素下,其生態正處於巨大的變遷中。艾奧迪跟隨「極地曙光號」從挪威進入拍攝現場,帶著八百萬人的支持心聲,和所有目前還存在的自然音一起完成這首「輓歌」。

「能在世界上最美的天然舞台上演出,實在太美妙了,冰塊紛紛落下,我覺得就像是在為上帝演奏。」艾奧迪渴望將創作融入環境、人群的理念又再一次得到了實踐,這同時也更靠近他追求音樂能帶來「身、心、靈」(mind, body and soul)平衡的目標。

所以,抱著聆聽傳統古典音樂會的心情來聽艾奧迪,或許會反應不過來,他不強調新穎的和聲、發展技巧與精密結構,但他更在意所有人聽完這些音樂後的感覺;如果聽者願意「放下預設立場」,某種自足將會浮現——這是艾奧迪等二戰嬰兒潮那一代,經歷了六○年代至千禧世代劇烈變化後,從身心內外嚮往的一點簡單。

二○一三年,他在Youtube上開了一次直播,名為「時光消逝,家中直播」(In a Time Lapse, live from home)。前面指的是他當年新專輯的名稱,後面則像在呼籲大家今晚都不用進音樂廳了,選擇一個舒服的角落與他共度一晚吧!影片從雪花紛飛的窗外開始照起,隨後轉至泛著昏暗藍光的鋼琴上,艾奧迪用鋼琴、網路、夜色,在那一個小時內,連音樂會形式也「極簡」掉了。

散策七日

「日常生活看起來相同,但又有細小的差別,這對我來說是很迷人的事。」《七日散策》計畫是艾奧迪年過六十歲後新的願望。

這項計畫源自於他在二○一八年的生活體驗,「我當時常常在山中健行,幾乎都是走同一條路。有時雪下得很大,我的思緒就在暴風雪中翻湧,整個世界的輪廓就在寒冷中逐漸模糊。這大概就是這部專輯的起點。」不過這部專輯其實並不是只有「一部」,他解釋道:「當我聽著第一次錄音時,同一曲的不同版本,發現每一版本都有很不同的個性,我根本無法取捨。然後我想到,這不就像我散步時,同一條路每天卻有細微的差異?於是我把它們全部都保留了下來,各自延伸出不同專輯。」

於是,這「張」專輯就成了這「套」專輯,一共七張由「七天」之名分別在七個月發行,以一種最細膩的方式舒展思緒。

「現場音樂會還會加上一些燈光變化,讓不同主題被突顯。」「散策七日」世界巡演已經是二○二○年各大音樂廳引頸期盼的盛事,而同一時間,在音樂光譜的另一端,當代著名作曲家、同時也是史托克豪森的學生里姆(Wolfgang Rihm)也完成了大提琴協奏曲新作首演。站在繁複的對面,艾奧迪為樂迷保留了一處簡明、透亮的角落,這或許不會是聆聽的最終去處,卻是會讓人常常懷念起、渴望重返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