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女兒，不是每道人生的課題，妳都會準備好的

為女兒國文大考，詳細解說的三首詩詞，結果花最多時間備課的鄭愁予那首，沒考。

回家時，女兒撒嬌的告訴我。那題，沒考耶！我望望她。不然咧？題目又不是妳老爸出的，對不對？她嘿一聲，跑進房間。尷尬了。

我在她房門外，問她：那其它兩題呢，白居易的，陶淵明的，都OK嗎？她在房裡，大概在換衣服吧，聲音隔著門板。有啊～我都會寫。

我站在門前。等了一會。見她沒開門跟我哈拉的打算。只好硬著頭皮，換我跟女兒撒嬌了。那妳不謝謝老爸我嗎？聲音從門板那邊穿過來。謝啦。就這樣？！

我發出老爸的悲鳴。就這樣嗎？妳不親一下我啊～久久，門才打開。女兒探出頭。已經換上家居服了。她把嘴湊上來。我把臉靠過去。輕輕的，幾乎是第三類接觸那種只是表面摩擦力輕輕碰一下的，親一下。卻是劃時代的一碰。

然後，她就把門，一推，我又站在門外了。但我，她的老爸，已經開心的，像展開翅膀的蝴蝶，像從高崖一躍而下的老鷹，像海底浮出水面噴出一抹高泉的座頭鯨，這是今天一整天行將落幕前的高潮！

女兒只是輕輕親我一下。但我，在她關上的房門前，卻站了幾分鐘。默默地，回味著，女兒親我的那一瞬間。然後，我們家另一位美女出聲了。在幹嘛？還不過來吃飯！妻子在餐桌那邊叫了。

用餐時，妻子說，你女兒一回來就很興奮。說準備最多的鄭愁予那題沒出。反而是另外兩題古詩考了。

我邊夾菜，邊問：那她覺得還好嗎？妻子說，你女兒可開心了，說她寫得很順手。我說，那幹嘛剛才還一副鄭愁予沒考，很怪我的樣子啊～

妻子說，你女兒你還不了解嗎？她心裡開心，嘴裡不一定會說出來啊～是啊，我怎會不了解我女兒呢，她那麼像我，不僅外表，連性格都蠻像的，龜毛，難搞，害羞，不擅長甜言蜜語。

我望著妻子，心想她心裡此刻也一定是上映著剛才我心裡的那個小劇場吧！她嫁給我這麼些年，摸我的底已經摸得熟透了。

我總感覺，她有時候罵女兒，那語氣，那會轉彎的修辭，簡直就是往我這裡一直射。有時，明明她在女兒房門口唸她，我在客廳這一頭，卻冷汗直流，句句從九轉十八彎那，字字命中我這靶心。

晚餐後。我按例，收拾好碗盤，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加了冰塊，把為女兒準備的那幾首詩，從手機上「谷歌」出來，自己再看一遍。

憂心如焚的白居易，老嫗都能解他的詩。他一心一意，藉由詩歌，想穿透時代的迷霧，點醒當局。但，大唐的局勢，已經是往夕陽傾斜了。大唐將無可避免的滑落，唯獨，白居易的詩，見證了詩人的純粹，與憂戚。

陶淵明看穿了時不我與，心甘情願的，寄居鄉野，與老農，樵夫為鄰，為友。望雲有感，見鳥有情，旦暮之間，盡是他的閒情與逸致。

這兩種人生境界，都遠遠超乎了我女兒，此刻青春期，被父母的愛，滿滿承載的此刻，所能理解的範圍。但她，還是要在考試的範圍內，認真的去處理，這些從課本上，作業上，交代給她的學校課業。

她還好有愛她的父親，可以陪她，可以在一旁，耐心的為她解釋，那遠在魏晉，遠在大唐的年代裡，詩人的，仰天，眺望，的心思。但，那首沒考的，鄭愁予的〈賦別〉，卻像隱喻一般，雖然這次沒考，但在我女兒未來的人生路上，又怎麼不會一再的，不預期的，出現呢？

到時，我不一定能在她身邊，給她意見。或者，即使我給她建議，她也未必會聽得進去啊！不是嗎？我輕輕，搖晃著，杯裡的冰塊。酒不加冰塊，不對水，會純粹許多。但加了冰塊，對了水，某些味道會被提煉出來。

女兒有時從她房間出來，去餐廳喝水，或找零食，看我坐在客廳看書喝威士忌，臉上總會一副「真不知道老爸你幹嘛愛喝威士忌」的表情。

我偶爾會跟她開玩笑，以後妳成年了就要陪爸爸我喝一杯哦。她會擺出一副酒很難喝的神情，很快鑽進她房間。

我多想常常跟我女兒聊天啊～但她在青春期。功課多，荷爾蒙也多。常常關在房間裡，寫功課，聽音樂，叫她休息一下，她就滑手機，看IG。能夠透過教她一些功課，而父女坐在那，一坐大半鐘頭，已經是我非常奢求的夢幻之旅了。可惜，也不是常常有考試的。

但我多想，對她說啊～女兒，人生有很多事，都不是「考試」這麼簡單的。妳也不可能，準備好所有的材料，然後才對爸媽我們說，不用擔心，妳都準備好了。

人生，哪有什麼，是準備好了，才可以出發的呢！

就像〈賦別〉一樣。妳準備了。它不一定會被出題。而妳沒準備好的，卻可能一道題又一道題的，在未來，出現在妳面前。就像妳的出現一樣。我跟妳媽咪，一心要有個孩子。我們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妳來了。我們愛得要死。

但妳會有怎樣的個性，妳會有怎樣的際遇，我們雖然愛妳，雖然試著在我們期待的範圍內為妳打點很多事，但我們能告訴妳所有「關於妳的未來」的所有可能嗎？

毫無可能。我們只能愛妳。

我坐在客廳。我喜歡這樣的夜。妳在房裡，寫功課，聽音樂。妳媽咪在房裡，看書，準備明天的工作。我在客廳，喝著小酒。想著我的小日子，小幸福。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日常。

但女兒妳在。而未來還在未來。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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