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寫給女兒以及她未來的男友們之二

〈感激妳，讓老男人我懂得了做爸爸的感激〉

我常常看著妳，心頭充滿感激。

妳這一輩子，怕不會有第二個男人，時常這樣充滿感激，疼愛的眼神，望著妳，始終不倦吧！於我，那是必然的。毫不做作。近半百的老傢伙，怎麼也沒料到，遇見妳，一個九年級的女娃兒。

從妳呱呱墜地那一刻，我的手足無措，連第一個鏡頭都沒拍到，便彷彿注定了，以後我對妳，大概就是這樣不知所措，無可奈何了。

但，妳要知道，人的大腦，才是容量最大，堅持最久的記憶庫。

我不會忘記妳離開母親身體的那一瞬間，手腳亂竄，啼聲驚人的態勢。全身裹覆於一層薄薄的黏膜裡，四肢細小，皮膚黝黑，我第一個念頭不是小美女，簡直像，像小蛤蟆！

真的，妳小時候，我描述給妳聽，妳總是笑呵呵的。

但，很快的，醫生為妳檢查眼睛耳朵，翻檢妳的手腳，護士擦乾淨妳的身體，量妳的身長，腳掌長，迅速在一旁紀錄下關於妳降臨地球的具體數字。我那一瞬間，知道生命，所謂「生命」，是那麼樣的具體而微。

然後，護士用小毛巾包裹起妳，把妳送到媽咪身旁，一靠近柔軟的乳頭，妳立馬知道那是食物的來源，焦急的，張嘴試探著，妳母親也焦急的試探著，妳飢渴的嘴唇。

身為一個父親，那一刻，我是插不上手的局外人。只能焦急的，望著。望著妳，與妳美麗的母親。

望著妳，終於滿足於脫離母體後，用嘴吸吮的第一份泉源，妳母親的奶汁，要喝多少喝多少。預示著，妳最安全的養分，最溫暖的守護。在這個世界上。

這些畫面，都來不及攝下，但都在我的腦海裡，留在最深，最特別的檔案匣裡。無論日後，記憶資料多麼海量，我隨時可以翻找出那隻匣子。隨時，可以悠游其間，而自得其樂。

我很有把握的。女兒。

雖然，這些年，妳陪著我們，渡過了外公的過世，外婆的失智與往生，爺爺奶奶的日愈蒼老。妳小小的心靈世界，也逐漸明白了生命會老化，親人會揮手說再見。

但我依舊希望，妳知道，我們，親人之間，好友之間，仍然有著我們這一生，這一世，最難忘懷的美好。

雖然，不一定很長。也許，不一定很久。儘管，終須有告別的那一天。但，我們仍舊應該愛，懂得愛，也要勇於去愛。

而這樣的體會，女兒，我一定要告訴妳，是因為妳，都因為妳的降臨，而讓我飄飄盪盪的中年人生，霎時，靠了岸，停了泊，揮手向身後無垠的海洋，說了再見。

我寧可抱著妳，在夜裡輕輕搖晃。我寧可翻身俯視妳，當妳在夢境裡酣睡。

我寧可牽著妳，一步兩步三步的踩踏妳好奇之境。我寧可就那樣，無所事事的，坐在那，望著妳，一天天，長大。

我怎麼會擔心，我的未來，沒有「美好的時光」，可以任意揮霍呢？

妳從各呱呱墜地之後，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個身型與性格的變化，我都樂於從旁細細的觀看，毫無倦意。且，越看越融入我自己的生命情境裡，彷彿那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噢，妳當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親暱，是多麼的奇妙啊。妳笑，我跟著笑。妳哭，我的心跟著糾結。

妳單純的快樂，讓複雜心境的中年之我，為之莞薾。

妳漸漸感受成長的壓力，不太顯露內心的情緒時，我則想扮演一個老丑角，在旁不斷的逗妳歡欣。

彷彿那是一位父親的天職。是一個老爸爸無上的榮耀。

妳當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甚且，隨著歲月一直往前，妳融入我生命的部分，會越來越像基石，像底色，我即便有一天傾頹了，在夕陽餘暉下，妳的影子依舊在最輝煌的底蘊裡。

妳當然是我生命的永恆的部分裡。我是一個父親。一個九年級女生的父親，該是怎樣的一個父親呢？

我抱著妳，在襁褓中，輕輕的搖晃時，心中不斷的這麼想，我該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呢？

我這一代，在威嚴的父親眼下成長，他對我說愛，我對他說愛，都是極為含蓄而簡潔的。彷彿那就是不言而喻的秘密。

但我遇上妳，一個四年級後段班老男人，遇上一個九年級中段班小女生，打從妳還在母親的肚子裡，偶爾用腳踹踢妳母親的肚皮時，我便俯貼於妳母親的肚子上，輕輕喊著：小北鼻，小北鼻，爸爸愛妳哦，乖乖。

那些夜晚，也將成為我日後，老年時，用來調拌餘光的佐料。我不可能拍下那些畫面，但我有生命最堅韌的原色，打從妳尚未出生，我便不吝於對妳說愛！

這是我父親，妳爺爺奶奶那一輩，他們不善於表達的愛。而我，善於表達到，可能常常讓妳翻白眼，覺得「這老爸未免太煩了吧！」

但我怎能不這樣表白呢？我是妳老爸。發誓因為妳，而要讓自己的餘生，變得更好。所以，我從不擔心，妳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我依舊對「堅持記憶」這件神秘的大腦作業，充滿信心。

我們的肉體，無疑是會斑駁，會老去的，甚至，記憶也是。

但，在我們有限的選擇裡，一定還有很堅持的部分，像傾頹的古堡，被風化的城樓，總留下屹立的牆基。那是歲月，敲不碎，抹不平的記憶的鑿痕。

也是我們選擇做一個父親時，對自己在漫漫沙塵中，以身，以心，做出的承諾。為了孩子，為了兌現我們的承諾，我們必須變成一個「認真的」父親，一個「比自己預期的」更好的父親。

妳明白我為何總是癡癡望著妳的原因了嗎？女兒，那是老爸爸的感激。感激妳讓他，懂得了感激！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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