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我喜歡父親顫巍巍的,以一種「父親的姿態」寬容了我

蔡詩萍》我喜歡父親顫巍巍的,以一種「父親的姿態」寬容了我
蔡詩萍》我喜歡父親顫巍巍的,以一種「父親的姿態」寬容了我

父親老了以後,體力精神不濟,我們父子交談的時間次數都少了很多。有時,吃完飯,他想抽菸,我怕他跌倒,攙扶他去戶外。又擔心他一個人,站都站不穩,萬一跌倒,於是乾脆就陪他站著。等他抽完菸。

他真是老了。站在建物蔭蔽的角落,全身顫巍巍。連點菸,這輕易的動作,他都點得顫巍巍。我不抽菸。我陪他抽菸時,他會示意,要我離遠一些。我的確會站在稍稍遠一些。靜靜的,等他靜靜的,抽完一根菸。

我望著他。再望望天際,有時陽光,有時陰霾,有時悶炙,有時寒涼。父親就這樣,沿著他的生命軌道,一天天的走過年輕,走過中年,走向老年了。而且超老。

我望著他,夾菸的手指,如枯萎的樹枝,指甲灰白,把菸遞向嘴唇時,手微微顫顫,若是在晚餐之後,室外幽暗,他吸菸時,菸頭一明一滅,裊裊的菸霧,往上輕輕飄散。

我老想到小時候,他睡不著,就那樣在暗夜裡,抽菸,一明一滅。一滅一明。陪他在戶外抽菸,他自己會解嘲,一把年紀,什麼都戒了,就剩下這個。他揚揚手指間的菸。

戒不了啊~他自我解嘲。也因為他沒什麼嗜好了,我們孩子都勸母親,隨他抽吧!都一把年紀了,擔心什麼。

父親僅剩這小小的嗜好了。印象中,他沒什麼娛樂。

也許還在上班的時候,跟同事們可以聊聊天,喝杯茶,午休時刻,走到辦公室外,一塊抽菸,曬太陽,試試年輕同事的新摩托車。有人帶了相機,喀嚓,喀嚓,留下了幾張照片。讓我們子女可以一窺父親在未退休前,中年之際,大概的一些模樣。

他看起來疲憊。但,似乎還算開心。但,他始終是沒什麼娛樂的男人。

薪水就那麼多。還要靠母親居家做零工,或出門去工廠上班,填補家用。他倘若還有一些想要的娛樂活動,等於是壓縮我們生活的開銷。到頭來,他更辛苦。

他被迫,只能享受一點點吸菸的嗜好吧!雖然,他一個人坐在那,站在那,孤零零吸菸的神情,看來也並不怎麼快樂的樣子。

他比較尷尬的是,要我們小孩不抽菸,他自己就是壞的示範。我沒有養成抽菸的習慣,還好。但兩個弟弟,相繼還是抽了菸。

有時,我望著他們父子三人,站在室外抽菸,會覺得畫面很突兀。可是,看著看著,卻也心頭一陣溫暖,還好兩個弟弟偶爾可以陪他抽根菸,讓他不致於覺得連最後保留的一丁點嗜好,也顯得孤單。

我寂寞的時候,會選擇讀讀書。出門跑步。一個人逛逛畫廊,書店翻雜誌。我應該感謝我父親。

在他中年以後,每每心頭寞落時,或許想跟我聊聊天時,看我坐在那讀書,他也許便取消了心裡想說話的按鍵,默默坐在一旁,或走出戶外,一個人抽菸。他不能打攪他逐漸長大,越來越有自己心思的兒子,在書的世界裡周遊的權利。

多年後,我望著他顫巍巍的身軀,默默的抽菸時,總回想起那時他轉身,走向室外抽菸的身影。

當下我不是沒感覺。但我總想,我很忙,我忙著衝向未來,我忙著在知識浩瀚的汪洋中奮力泅泳。以後,找時間,再跟他,跟我父親聊吧!

就這樣,過了他的中年,他的初老,他的高齡。而我,卻依舊發現,我很忙。

我忙於自己的家。我忙於女兒的誕生。我忙於夫妻之間的摸索前進。我忙於自己在走過青年之後,踱入中年,踱步初老的慌亂。

我再回頭,還好,父親仍在。他老皺的臉龐,仍笑著我在小時候看到的笑容,仍唸著我年輕時聽到的喃喃:有空常回來吃飯啊~我突然發現,我對女兒也在叨叨絮絮著,怎麼不跟爸爸多說一些話呢!

說這些話時,我父親的笑容,浮在腦海。說這些話時,我女兒的神情,附在我青春期時的臉上。以前,我對父親與我的疏離,都解釋成「這不就是人生的必經歷程」嗎?

然而,當女兒也給我有著淡淡的「好啦,不要再說啦」「怎麼你會不知道呢」的回應時,我都因為想到了父親,想到了他默默走出我身旁的背影。

於是,我遂閉起眼,仰頭且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向空中。那瞬間,原諒了女兒的青春期。那瞬間,告解了我對父親的粗魯。

父親依舊頑強的,進入他人生的第九個十年。依舊撐著黑傘,顫巍巍的,在住家附近,慢慢的散步。

依舊在家裡的樓梯間,上上下下,自己刷牙洗臉洗澡。依舊吃母親為他烹調的餐食。依舊在飯後,要走出戶外,抽一根菸。他顫巍巍了,卻讓我們看到他顫巍巍的生命力。

疫情期間,他堅持要戴口罩。堅毅的程度,簡直可以去幫衛福部代言了。

我喜歡回家看他時,大聲在他耳朵旁問安。我喜歡他看著我們全家回去時,臉上露出的,老人紋路的綻放。

我喜歡我們要離開時,他堅持站在門口,等我的車,像閱兵部隊一樣,從他面前緩緩駛過。我搖下車窗,我,女兒,妻子,向他揮手。

他老邁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種自得。雖然,仍是顫巍巍的,卻是那樣的屹立著。

作者為知名作家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